心爱的女人夜里哭,一般是恋爱期间。我和章媛闹分手过几次,每次都是夜里哭。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遇到过章媛夜里哭了,我感觉我没睡多久,被章媛的哭声弄醒。
床头灯亮着,屋里安静。
她坐在枕头上拿着我的手机,大拇指翻阅相册。
“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看见你手机上这些照片,想起我爸。”
“爸爸怎么了,打电话过来说什么事了?”
“没有。你这些照片哪里拍的?”
“医院抢救室吧。”
“这些个病人枯瘦如柴,都是如你说的食管癌患者最后饿死的吧?”章媛哭道。
“是的,这些照片都是做案例分析讨论用的,面部都打码处理,不是我拍。别哭了,没事。”我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怎么能没事呢,我爸现在都插管子了,我就一直在想,他还能活多少年。”
“生死无常世事难料,你别想太多了。”
“那是我爸啊,你要我如何看得开?”章媛声音大了起来。
“要他来检查,治疗他又不肯,能怎么办呢?”
“去你们医院做手术切除食管,他还有活路吗?”
“唉,不管去哪儿治,还有治的方法就算不错,就怕已经没法救治。”
“治了,可能撑不了几个月就走人,不治,就这样痛苦的熬着,直到虚弱至死。我爸连60岁都还不到,这辈子还没享受过几天清爽日子。”
“别看了,手机给我。”我把手机拿过来,扔到床头柜上。
抱着章媛,此时感觉到她无比脆弱,用被子捂住头,泣不成声。
等待她情绪平静,我掀开被子,她很清醒的看着我,缓缓道:
“要是我爸做食管癌切除手术,成功率有多大?要是安全靠谱的话,我负责再跟他沟通。”
“手术肯定是安全的,主刀医生也肯定会缝合好的,问题在于病人个体恢复的情况,缝合的地方可能长得不好,出问题或者并发症。”我努力解释道。
“连你都这样没有把握,我更是找不到底气说服我爸来做手术。”章媛一脸哀伤。
从以前到现在,我和亲友们的分歧依旧在于此,我是医生,我只负责任的做到我本职的工作,我的能力,我的情绪很难再去照顾亲友的感受。
我此时的低落和无奈,并不能拯救这一困局。因为我是丈夫,我是女婿,我不只是个医生,不可以简单的把忧虑和感受丢给病人和家属。
我心中不断的告诫自己,拼命压住内心无奈,这样的分歧和对话,不止一次,我们还为此争吵过。我依然要控制情绪,尽力安慰身边的爱人。
“章媛,忘记一些东西你可能会感觉好一点,比如还剩下几年生命,克服内心的恐惧,手术风险固然存在,为什么一定想爸爸是不幸运那个呢?”
章媛不再说话,我知道她想知道的东西,都是病人家属想知道的东西,具体的成功率,不会发生意外的概率有多大?这些东西,恰恰是医生无法预测的,病人术后的不可控并发症,也是医生日常苦恼的问题之一。
清晨起床,母亲在厨房里煮面条,趁我进厨房拿水杯时偷偷问我:
“昨晚吵架啦?哭那么厉害。”
“没事了妈,一点小事情。”
“我都听见哭了好久,还说没事,有什么话你要直说,不要什么事都保留保留,总给人不信任感。”
“唉,妈,我自己把握分寸,你别担心了。”
甄鸿艺要在幼儿园里吃早餐,章媛直接带着出门,没有在家里吃。
看见母亲给我往面条里放咸菜丝,我制止了她,并要求她尽量少吃,她抱怨我的做法:
“你这也不能吃,吃那也各种怕,啥味道都没了。”
我没敢做得太绝直接扔掉咸菜,几天过后,那包咸菜早已不见踪影,就算我扔了还会继续买。
五一节,章瑞凑足五天假期,飞机落地后直奔医院找我。我刻意安排时间等他。
“姐夫,你现在不忙了吧。”章瑞站在我身后放下背包。
“不忙了。你拖个椅子过来坐。”
“来之前我姐交代过你特别忙,我心里都没底过来是否能见到你。”
“这不,故意等你了嘛。聊聊吧,学习怎么样。”
“老样子了。我还是想跟你聊爸爸的身体问题。听我姐说,中药不能解决问题,真的一点希望没有吗?”
“是真的。中药调慢病有优势,要想消掉肿瘤很难。”
“现在不是有微创技术吗?能不能做内腔镜手术,不开刀,直接把里面的肿瘤切掉?”
“章瑞啊,你想法很好。我给你比划一下,你就知道这个方法在食管里为什么不可行了。你看,食管就这么大点空间……”
我的工作就是这样,每天重复给不同的病人家属解释可能相同的东西,给同一个病人家属重复相同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