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门边这桌挤了四男三女七,除外俩中年女性,其余都很年轻。脸最嫩的男孩才十一二,被邻座妇人搂在怀里喂清汤的挂面。
顾倩倩凑过去:
“你怎么了?”
火光映衬下,那孩子脸红得有些过分。
男孩抬眼看她,倦恹恹。
病了?碰碰对方裸露在外的手臂,烫。顾倩倩:
“你在发烧?”
没得到回答,她转向同桌的年长女性询问:
“阿姨,他病了?”
“小少爷真聪明。”另一位袖口打补丁的壮实妇人,殷勤夸奖。
院子里大灯笼光线照射下,男孩两颧呈淡淡玫瑰红,一副神疲懒言的蔫模样。
顾倩倩抬手搭他脉,脉数洪浮,心率约摸每分钟一百有余。即便穿越再次降成文盲,十几年中医基本功却没扔。
体温每升高1度,脉搏加快10-20次分钟。按正常体温37、心率70推算,得出结论:很可能超了39度。
高热。
“要不要找我妈妈看看,我妈妈是大夫。”顾倩倩提议,顾不得顾宝珊不喜这帮人。
搂着少年的女人果断拒绝,客气:
“可不能再麻烦夫人。我们狗蛋没大事儿,就是接种了三生烙,他这几天正赶上发热。都这样,扛过去就没事了。”
硬扛?喂,高烧了呢!都这样,真的假的?还有,三生烙什么东西来的?顾倩倩满脑子好奇。接种,听着像牛痘的处理方式。牛痘抗天花,种痘确实有几率引起发烧。
她再三追问之下,那女人抬起男孩手腕展示。
只见手腕内侧内关穴位置,有粉色小丘突起,周围皮肤泛红呈炎症状态。色差于皮丘根部最显,往外逐渐稀疏变细,终于散成丝状潜入皮肤,仿佛树木根茎深扎进泥土。
顾倩倩瞧着稀奇,感觉有点像循淋巴走向的红丝丹毒,或改了色的细小静脉曲张……但又都差别明显。
顾倩倩:
“这个……做什么用的?”
“小公子没有?”俩中年妇人诧异,互相对视一眼。
壮实那位嘀咕:
“九公子家不缺钱,为啥早早不给小少爷种上?这东西……越小越好呢。”
查觉同伴失言,抱孩子的妇人赶紧圆场:
“小少爷是金贵人儿,九公子同夫人必定另有打算。”
她朝顾倩倩安抚性笑笑,转头叹息:
“这几年坟山阴气暴动,很多时候都进不去人,收成不好把狗蛋的事给耽误了,拖到这么大才种上。不然不能遭这罪。”
还跟年龄、贫富有关?
壮实妇人小声抱怨:
“要不是突然……”
欲言又止,她拍大腿:
“嗐!本就不该带他出来,这事儿整的!”
顾倩倩很快弄清楚三生烙用途。
居然真跟牛痘有几分相近,不免疫任何疾病,结合后续一些处理,却能大大加强对夹层空间感应,从而提高控制飞棺能力。
需先花钱从杜家庄祠堂“请”回来,再由专人点入身上选定的穴位。受众年龄越小越安全,若已筑基的成人强行接种成功率极低,危险的甚至还会丢命。因此坟山稍宽裕人家都是小儿满月后,便尽快种妥。
顾倩倩恍然,难怪每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自己如何都唤不动小红棺。父亲也只口头敷衍:“等你长大就好了。”
原来缺少三生烙,老爹为啥不明说?目光落回少年内关穴,她轻轻按了按那发红皮丘:
“疼不?”
少年抿着嘴摇头:“有点胀。”
“所以说,老家人人都有三生烙?”顾倩倩昂头问。就像全民接种牛痘防天花一样?
搂孩子的女人苦笑着答:
“哪能够人人有。这是稀罕东西,,跟飞棺一样值老钱了,咱家也就老太爷、孩他爹、狗蛋能种。”眼见吃够,放下碗,满脸宠溺地给开始儿子揉太阳穴。
男孩声音气弱:
“妈,你再吃些,今晚菜好。不敞开肚子……太亏,有好菜不吃白不吃。”
顾倩倩瞬间不知该做何表情。
敢情他们今儿个吃大户来了?理虽算不得错,饭菜本就是招待用的,但这话怎么听着忒别扭!忍不住微微皱眉,枉她刚才还担心这小子身体,真没礼貌。
不过没曾想到,早前老妈口中遭千嫌弃万鄙视的破烂飞棺,在坟山居然都不是人人可随便拥有的。
顾倩倩突然省悟:
自己先前那堆傻问题,听着估计特别二世祖风格、不知人间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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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顾倩倩睡得早,或者说被老妈强行揪走、按正常时间作息所以睡得早,于是不清楚坟山来人什么时候散的。只隐约记得,梦中似乎都能依稀听到院子里喧嚣。
早上醒来,天已大亮。
并非睡小红棺的日子。她胡乱套件面衣,直跳下床。
踩凳子,推窗,自湖上来、微冷冽的晨风灌入。
深吸口气,顾倩倩眯眼睛。
院子里空荡荡,熄灭的灯笼靠墙站,桌椅碗筷都已拾捯干净,估计归还给店家了。仅余地面清洗后残留的水痕,证实夜间的热闹。
长长的哈欠打到一半,顾倩倩突然顿住,扭头。
有什么响动?是爹妈屋。
趿了鞋,她下意识放轻脚步,过去。
二层两房之间,是处立方体木质小间,无窗。
隔着墙,老妈声音蕴含怒意:
“说不行,就不行!”
“就几天,真的用不了多久,找人而已。”杜旭明显气弱,喃喃地解释,带讨好。
“你是傻子吗?”刻意收小声量,顾宝珊压低嗓子直接用吼的。
站在黑暗中,视力仿佛穿透房门,顾倩倩瞬间脑补出老妈此刻横眉立目的表情,以及旁边一脸讪笑,实则油盐不进的亲爹。
“被人当枪使,你嫌命长啊?他们家这么些人,没那个金刚钻揽那瓷器活!天威镖局的地头,保镖运货是他们该插手的吗?货丢了、人不见了才来找你,早死哪去了?”顾宝珊发飙。
杜旭努力分辨:
“不是,不是……这不瞧着那几家子挺倒霉嘛,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即便甭提货,好歹活见人死见尸。再说,我名头上还挂着个族里游骑的职位呢。都跑到咱门口了,不帮把忙说不过去。”
顾宝珊冷笑:
“哼,你倒是好心好意,人家领这个情吗?合该……(此处声音太小,听不清)……咱家上辈子欠他们了吗?”
杜旭声音更低,急急又讲些什么,含混难辨。
终究惹急了顾宝珊,一声爆喝:“不准!”
她跺脚,后半句更带哭腔,威胁:
“你要敢去瞎掺合,看我会不会自己带倩倩走!我找我师傅去……”
要糟!顾倩倩抬手欲推门。
好在,里头杜旭立马服软:
“别介,别介!我这不就说说吗!行行行,你说不管就不管,听你的,这总归成了吧?”
撑着门框,顾倩倩暗暗长叹口气,随即刻意用力“咣!”推开,装若无其事进去,边揉眼睛大咧咧地嚷:
“妈,什么时候有早饭吃?我饿了。”
她偷空瞥一眼,屋内形势不好,枕头在地上、被子挂床沿半掉不掉。老妈发小脾气时手边有啥扔啥,两辈子皆如此。
这俩先前是关起门在闹别扭。
啧,顾倩倩突然挺怨昨天来的那帮人,又不认识,好端端跑别人家里凑什么热闹?平白害爹妈吵架!
她理直气壮,昂起小脸命令式讨要:
“我饿了。”
见女儿进来,顾宝珊脸上的怒意勉强收住,装没事发生:
“早餐……想吃点啥?有剩的鸡汤,下点面,还是到街上买笼包子?”话语间却难掩情绪异常,全程压着嗓子发音。
合着爸妈一大早全忙吵架,饭都没做。顾倩倩假装没发现其潮红的眼眶,选:
“鸡汤配包子吧,我要小个、底面煎过的。”
离家不远拐角处早点档,卖五六种馅的包子,荤素皆有,鹌鹑蛋大,先蒸后煎,皮薄底脆,一咬“咯滋”,满口溢汁,香。
“去给你家闺女买。”顾宝珊支使。
杜旭即便情绪不高也装没事,边穿鞋顺便问:
“羊肉锅盔要不要?”亦是那家店畅销款。
顾倩倩想了想,拒绝。昨儿晚上这桌夹一口,那桌来一点,说没吃啥,实际亦塞了满肚肥腻,今早胃肠满满、食欲不振,若非爹妈屋里闹这么一出急着打岔,根本不可能喊饿。
“包子要素的,少油!”她强调。
杜旭出门去。
老妈烧水的空档,顾倩倩粘在厨房围着裙边转,终究忍不住打听:
“那些人想要爸干啥?”
动作顿了顿,顾宝珊教训:
“都听见了?以后不准偷偷听大人说话!”
顾倩倩食指、拇指张开半厘米的距离比划:
“就听见进门前一那丢丢。”示意没知道多少。
随即,她偷偷以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顶嘴:
“切,有本事你俩别闹腾。”
“啥?!”顾宝珊立眉。
顾倩倩尬笑,立马巨乖巧,狗腿:
“我说……鸡汤闻着好香!”自己果然是皮痒了。
灵石灶没明火,熊熊热力却足以驱散将近中秋时分早晨的微寒。炉面锅刚坐上远没到开,何来味道。
顾倩倩契而不舍:
“他们到底找我爸干嘛啊?”
“追东西。约摸我们进城那会,老家有批山货经天栈道过水云泽,在附近被劫了。”顾宝珊简单说两句。
顾倩倩不解:
“爸讲阡陌坟山每年产出大批灵石矿,所以有专门固定跑买卖的人,还设护卫、缉盗、追捕之类的职位。”
“为什么要这帮老弱病残自己出来找丢的货物?”
再不济,家里那位牛逼老祖宗出面呗。
昨晚所见,妇孺占三分一多,还带个病小孩。除外领头者,其他人都只有普通死尸,想必战力渣。
顾宝珊不愿多言:
“他们刚好在附近,不是专为这事特地出山的,而且那批东西不属阡陌坟山宗族所有,是下面人筹钱集资备的。”
顾倩倩:
“那关我爸什么事?因为那个啥游骑的职务?”
底层民众穷,所以更损失不起。但明知输不起,为啥还要投资大风险买卖?
顾宝珊不回答,抿嘴在案板上快速“哒哒哒哒……”切葱碎、香菜。
“游骑做什么的?”顾倩倩踮脚,刨根究底。
顾宝珊答非所问:
“山货不是太值钱的东西,东西丢失也就罢了,人居然也不见……”
与其说说给女儿听,更像在自言自语,她沉吟:
“最大的可能性只得两种。要么,人早全死哪个沟沟坎坎里了;要么,被绑了肉票图赎金。”
毕竟,阡陌坟山在外人眼里看来,可是随便处置处置就产灵石的金山银矿。
“无论哪种,你爹人单力薄都难讨到好。他个傻子啊!”顾宝珊满满的担忧。剁完,抬手“咔”菜刀头向下直直钉立在案上。
“那就不去呗!或者你陪他一起去。”顾倩倩斜眼瞅插入实木厚版的刀尖。这动作帅归帅,可废板子。
“一起去谁看你?”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