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九公子,竟然是老爹!
吓,喊得真客气。
可怎么九呢?爸家姐弟仅二人。若论家族排行,同辈估计远不止才个位数。难道因为名字叫旭,自带个九字?
思绪随意发散,顾倩倩揣着小手,看自家院子里来来往往客人:
老幼皆有、男多女少,统共十几位。面带舟居劳顿的风尘疲倦,即便强打精神、刻意显得恭敬,仍脱不开朴素、卑微的乡土气息。
清一色蓑衣、斗笠、草鞋。脱去蓑衣,里头粗布衣裳洗得发白,不显眼处甚至打了补丁。
底层劳动人民啊,顾倩倩肚里叹,完全符合老妈讲述中的形容:阡陌坟山,齁穷。
目光下移,落在某客人手部,皮肤黑、糙,关节粗大,小棒槌似的指端被泡胀般微微泛白,甲床短、甲面凹陷。
她随即发现,并非一个两个,他们人人指掌皆如此,连瞧着挺年轻的女孩也不例外。
常年体力劳作,外加接触腐蚀性物体?
顾倩倩联想起给翠花用、养尸的药液,那个确有腐蚀性。但老爹为啥并不这样?爹的手虽然大、有劲,外观却很正常。
最奇的是,这帮人除了为首的山羊胡老者,居然都没正经随身棺!
她纳闷,收放自如的随身棺+强力契约尸,难道不是坟山标配?
没棺,人人带尸这点却依旧。小型尸体直接揣怀里,再大些的草席一卷背背上,更大的搁独轮车上推着走。
品种五花八门,净是些普通家畜、兽类,牛、猴子、獾、狗……甚至有小丫头还掏出只双目朦白、扁成张皮的长毛兔。不见妖尸,更别说人类外形的怨尸、活尸,连缝合尸都无。
翠花被老爹放出来,站院子中央见客。
平常挺温和,至少对顾倩倩挺温和的绿猴子,周围直接空出大圈安全距离。它应是全场契约尸中,级别最高、最凶悍的。长长睫毛下没瞳仁的眼睛,竟隐隐透出种睥睨天下霸气。
来客挤在对开的半边小院,其中年幼者的眼神更充满毫不掩饰的敬畏、艳慕、好奇……
杜旭介绍:
“翠花、拙荆顾宝珊,还有我女……儿子!”
他咬舌头,害表情都有些狰狞:
“我儿子顾倩倩!”
阡陌坟山视死如生,契约尸属于相当重要的家庭成员,待客得互相都引见了,才算礼数齐全。
翠花戳着,老妈笑得很淑女。
是不是该行礼问好?顾倩倩知道怎么做,但早先听完陈年旧事,心底里直接给坟山打差评。这会儿趁搂着老爹膝盖,干脆把脑袋埋在衣物里装羞,一副怕见生人的模样打算蒙混过关。
杜旭却不准备放过她,推着其腰向前:
“站直了。喊人啊,这是你四十六哥。”
哥?靠!顾倩倩大诧异。对方看着堪堪都能当她爷爷的年龄,消瘦面庞上层层褶刀刻那么深,胡须、鬓角均见银丝,居然喊哥?而且还四十六!
这位出生那么早,同辈里都要排到四十六。顾倩倩直接蒙圈,他们这辈到底有多少族兄弟姐妹?!
“我排行多少?”她扭头急问爹。
杜旭脸上闪过丝尴尬:
“你……你还没入排行。要拜过祠堂才能上族谱。”
他安慰女儿:
“等哪天我们回坟山,就排上了。”
别介!没排最好。完全没兴趣跟大堆规矩怪怪的陌生人做亲戚,顾倩倩想归想,仍顺从地依言向老者抱拳:
“四十六哥好。”
老者赶紧还礼:
“使不得,使不得。当不得小少爷如此。”
算辈分,这人是爸族侄,为啥不称叔,却张口闭口九公子?做派跟个下人似的。顾倩倩起疑。
老者的契约尸是条细长黑狗,瘦骨嶙峋,被放出来后全程夹尾巴恨不得趴地上,朝翠花方向“唧唧歪歪”小叫。这是害怕?
其随身棺更残破,鸿蒙死气稀薄得仿佛旧毛毯上抖落的飞灰,临时棺盖以竹篾编成摇摇欲坠。
略寒暄几句,顾宝珊举止悠然笑得礼貌:
“我去看看订的菜,你们先聊。”
老子以及同来的中年人赶紧:
“夫人快别破费,贸贸然上门已经很打搅了。我们都粗人,随便吃点啥就行。”
打断对方,顾宝珊拉起女儿走:
“都是些家常菜,不麻烦。”
杜旭抱着手,真心高兴摆显:
“让她去,让她去,都是当人媳妇的本分。才一顿饭,哪里就麻烦了。”
顾倩倩回头瞟他一眼。哼哼,老爹飘了,有本事等客人走了别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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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厨房里。
“为什么不让我呆外头!”顾倩倩蹦跶抗议。
她可是这辈子头次见老爹以外的赶尸人!
顾宝珊凳子上坐下,老大不乐意:
“有啥好看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分家。我看你爹是想回去想疯了,从没见过面、十八杆打不着边的陌生人都胡乱认亲。”
哈?没见过,原来不是正经亲戚?顾倩倩失望,嘟囔:
“那老头跟我同辈的。”
顾宝珊掸裙面皱褶:
“阡陌坟山历史长着呢,嫡支都不敢说互相全见过面、真正算一家子。像他们这样的边缘分支,最少十几万人。搁老家,迎面碰上都不必打招呼。”
那岂非就纯粹陌生人?
“既然不认识,那他们为啥来?”顾倩倩不解。
顾宝珊抿嘴,眼睛里有计较:
“忽悠你爹这傻子呗,一准是遇上什么难题,要他出头帮忙。”
“爹会帮?”
顾倩倩凶,叉腰:
“他敢!自己麻烦成堆躲都来不及,还管那闲事被人当枪使!坟山又不是咱家的。”
对哦,严格算来,自家仨口现在其实仍在跑路途中,还有迟迟没上门不知作何打算的沈孝秀,以及那份压在心头厚厚的花红……
犯了几秒愁,顾倩倩岔开话题,问道:
“他们的契约尸为啥要抱着扛着、用车推?多累呀,怎么不命令它们自己下来走?”
爹是有飞棺,若没也不能扛着绿猴子满街跑。
顾宝珊鄙夷,戳穿:
“那些算哪门子契约尸,充其量防腐做得经心些的普通死尸。未经炼化的尸首太脆弱,稍微操作过多、阳光直照,很快报废尘归尘土归土。”
修赶尸技的人可将未经尸变的新鲜尸体,直接“起活”临时使用,没啥特殊威力就是最低等杂兵,聊胜于无。
“既然不欢迎,你为什么还要留他们吃饭?”顾倩倩纳闷。
顾宝珊摇头:
“为的不是他们,为的是给你爹做面子。再有,与其让他们到外头瞎忽悠你那傻爹,不如就在这,起码我现场盯着。”
她眯眼:
“男人啊,即便明知道他错了、蠢了,都别当着外人落他脸面。”
所谓家丑不外扬,搓衣板关门再跪?顾倩倩汗:“……”
这算不算传授经验?
正想着,菜到了。
注视四个店小二,扛着食盒、桌、椅、板、凳鱼贯而入,顾倩倩突然醒悟,老妈为啥非要叫外卖,而不干脆家里做了吃:
因为嫌弃!不愿让他们用自家碗筷。
听着院中,老爹与人交谈,爽朗的笑声。爸和妈,明显背道而驰两样态度。顾倩倩扶额,真心脑壳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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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老妈再如何看扁,顾倩倩猫厨房里火急火燎扒完一碗鸡汤泡饭,仍立马偷空溜进院子。对赶尸的家族实在太好奇了。
天已黑。
先前给翠花做药浴时用到的大灯笼再次点上,光线挺足。
今儿个晚上有风,些微凉。入了秋气温正一天天下降。
桌椅由外卖店家提供,数套小方几配马扎,相较于正式宴客的高椅圆桌,倒更适合因骤然人多而显拥挤的小院空间。
老爹跟山羊胡老者,以及两个中年人同桌。四人都不算矮,曲腿膝盖超过桌面却不耽误大家高声聊天、小口“滋溜”品酒的兴致。
顾倩倩凑前,桌上五个硬菜。红烧肉、狮子头、豆苗鲮鱼球、醋里脊、三杯鸡,外加一碟凉拌三丝。特色超鲜明,肉管够,实惠、肥腻。
主食是大馒头,还有面,用桶装,放院中央,谁吃谁盛。
杜旭见女儿过来,夹块红烧肉,递。
顾倩倩偏头躲过,指旁边。才喝过鸡汤,不想沾大油。
红烧肉搁自己嘴里,杜旭换块大小合适的糖醋里脊。
顾倩倩接,含着嚼。还行,炸够脆、糖甜,就酸度欠点,肉瘦而不柴,没拿大肥腩蒙混,店家良心。
今晚菜式整治得如此,嗯……接地气?她瞬间寻不到确切形容词。跟民工过年、乡下土老财办红白喜事似的,自家从不这样配餐。偏生又恰恰点得切合来客口味,让人无从指责。
哪样更让人无语,是老妈肚里明晃晃,呼之欲出的鄙视、疏离感?还是老爹全程兴致颇高,毫无察觉?
拦住同桌继续给女儿喂食的好意,杜旭解释:
“她小脾胃弱,在里头吃过了,我们只管喝我们的。”
他呷了口酒辣得咧牙,继续先前话题:
“那谦哥儿后来呢?田产卖了怎么营生,难道跟别人一样下矿坑?估计是干不来,当年在族学那会儿就属他娇气。”
坐正对面的中年人两颊微红,拍大腿:
“可不是嘛,听说下过矿坑,但没两天就挨不住,后来改跟他内兄跑马帮了。”
杜旭露出缅怀神色,叹:
“转眼都这么些年,真快呀,当初我们才比倩倩大不了多少。”
说的全是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陈年旧事儿,顾倩倩听了会儿顿觉无趣,于是溜开换一桌。估计因为外形实在年龄小,加之又是主家孩子,大家说话也不太避忌她。
许是连日离家在外,舟车劳顿,此刻客人们多吃得欢畅,现场气氛热烈。
就这么走走停停,顾倩倩得出印象:
此处十几人基本来自同一大家庭,或为关系极近的姻亲。
来客中唯一拥有飞棺的山羊胡老者带队,另外七位中年人,三男四女分别是他儿子、侄子、女儿、儿媳。还有位瞧着面相偏老的,据说是某个未到场女婿的哥哥。年轻人多为直系孙辈、曾孙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