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对峙,屋内气氛剑拔弩张。
“为什么非要抄够一百遍?”顾倩倩吼着问,满手满脸蹭得都是墨。
顾宝珊声音比她还大: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给我抄!错一个罚十个!”
顾倩倩捏着小拳头争辩,气鼓鼓:
“都会写就行了,凭什么还要死抄?”
自打上回被路一川当街吓一跳,都快整二十天没出门了,天天猫家里练字练字练字……耐性再好也有限度!不忿。
面前整沓写过的毛边熟宣纸,间中见墨迹成团或晕染太过,但她自认为还成,至少照猫画虎大体框架描对了,毕竟年岁小、手骨软,哪辈子都没系统习过毛笔字。
顾宝珊敲桌子,戳其中一页:
“你这算认识了?鲤鱼的‘鲤’,中间两画你吃啦?黑白的‘黑’,自己看看写成了啥?”
啊?错俩?顾倩倩顿时气短,赶紧低头辨认。
个世界文字、语言众多。此时学的,大体脱不出汉字范畴,但更贴近方块化了的古老象形文字,仿佛甲骨文和篆字的结合体。
抄描起来,挺有埃及法老王书记官满纸鸟、鱼、圣甲虫、眼睛、权杖……的韵味。复杂程度,足以让人恨得牙痒。
字是为了读、写,方便用,如此繁琐,想虐待谁?
以“鲤”为例:
左右结构,左边看着直接是条开膛鱼,嘴上尾下悬空,肋腩向左右翻平,背鳞“人”纹状排列,她正是众多细碎小格中写丢了两笔。
“黑”字更夸张,直接头顶一个圈,然后上下里里外外好些被拆分了的“八”,描圣诞树似的对称来点,数量顾倩倩倒是写够了,位置却没全排齐。
正瞧着,她突然叫起来,指顾宝珊写的描红贴:
“不对,妈!你这里也写错了!‘鲤’的鱼字旁多了一划!”
这鱼畸形,在应有之外又多长了条鳍。
顾宝珊低头查看,忍不住老脸一红,解释:
“这不叫错,白鲤鱼的‘鲤’就是这么写的。”
“不公平!我错就叫错,你错不是错!”顾倩倩嚷嚷,不依不饶开启熊孩子模式。实在是抄够了!这些天,大字都写到犯恶心。
哄了几句没用,顾宝珊起火,立眉毛:
“再叫?!再叫挨揍!”
“……”顾倩倩即刻闭嘴,瞪大眼睛。
什么毛病啊?!说不通就揍,她是充话费送的吧?绝对不能助长老妈这种动不动揪起来抽抽的破习惯!
于是秒怂乖乖拿笔,不就是抄书嘛,呵呵,上辈子九年应试教育,谁还没抄过似的,WHO怕WHO。
修仙的世界,连统一宪法都不知在哪,更何况棍棒之下出孝子这种千年以降的背景下,未成年=没人权。
看女儿委委屈屈埋头抄写,顾宝珊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过了会儿:
“真没骗你,不便拿鲤鱼佩出来验证的时候,‘鱼’旁左边多一点,代表医门白鲤,这是古法约定。若是黑鲤鱼,便点在对称那侧。”
医门特殊写法:白鲤多条左鳍,黑鲤更添右鳍。身为白鲤,她写顺手了,难免落笔就是。
屏息凝神,一连写了约摸三、四十字,顾倩倩肚里愤懑暂时平息。自家亲娘,还能怎么着。再说,毕竟不是真小孩,练字也是为将来好。
她停下看看,确认没再差错:
“医者为啥以鱼为号?”
嘴上埋怨,顾宝珊推测:
“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多写一会?”
“鲤鱼佩是前代留下来的老传统,具体原由说不清。一朝跃龙门,鲤鱼化腾龙。”
“药王门正式门徒持鱼佩。其下,未满师学徒无佩,叫苗虾。其上,医道有成、自成流派者,尊为龙王,带云雨佩。”
满师才有资格带的鲤鱼佩,佩的作用岂非相当于:结业证书+行医执照?
苗虾——医学院学生、实习医师。
鲤鱼——普通医生。
龙王——医疗届大拿、牛掰名家。
虾、鱼、龙,哈!合着满门水产←_←。
顾倩倩偷着乐之余:
“龙王分黑白?”
顾宝珊念句顺口溜似的诗:
“不分。黑白鲤殊途,殊途同归,同归腾龙。无论黑鲤或者白鲤,实力到了便是龙王。”
实力至上,强者为尊。
顾倩倩摸脸,面上又添条墨痕:
“师公是龙王?”
顾宝珊看不过,伸手替女儿撸高袖子:
“师傅是龙王之一,药师门现在在世的龙王,估计有四到五位。历代本门龙王,同期基本不止一位。”
“为什么鲤鱼要分黑白?”顾倩倩纳闷。
顾宝珊:“因为道不同。白鲤鱼行善,务必不准伤人性命。”
不杀人?这样的世道,白鲤鱼居然严禁杀人?
“自卫也不行?”得到肯定答复后,顾倩倩愣。
“那虫巢底下那不良人算……算啥?”她可是亲眼目睹某拐子满脸发乌,卡着自己脖子口、吐白沫抽搐。还有,当初南越国秘境爹妈相遇之前,老妈独自放翻的那两拨坏蛋难道全不算?
顾宝珊转着手腕,做个抖落的动作:
“杀人断命,归你爹忙活。白鲤鱼一旦杀人鱼佩就会自动染黑,被迫转职为黑鲤鱼,为了些许个宵小不值当!”
顾倩倩质疑:
“那岂不是忒吃亏?别人知道你是白的,故意来欺负怎么办?”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也就罢了,万一谋财害命呢?毕竟,不是谁都带着老爹那样强力打手善后的!药王门这啥破规矩?
顾宝珊横她一眼:
“小脑瓜傻了吧?再严苛的规矩也有空子可钻。据说古早时期门规更过分,挨打都不得抬手挡。幸亏现在宽松太多,基本只要没主动惹事,即便用毒,但凡不致命、对方不死不残便算不得大事。”
这样啊。顾倩倩转眼睛:
“那……跟普通江湖门派没啥分别?”
顾宝珊叹气:
“还是多多少少有的,毕竟医生主业务求活人。”
割肉喂鹰、舍身饲虎,那是圣人标准,过于理想化,不可能要求大批普通职业者在严苛红尘中死板照做。
“黑鲤就是黑化的白鲤鱼。”顾倩倩总结。感觉跟《指环王》黑、白巫师设定雷同。
顾宝珊撩耳旁碎发:
“也不全是。黑白之分,主要由于道的分歧。白鲤鱼大庇天下济世为怀,哪怕患者再十恶不赦都务必救治到底。黑鲤鱼更像是将医术当作武器使用的另类江湖人,很多时候甚至会主动挑起争斗。”
顾倩倩砸吧砸吧嘴。
白鲤鱼的“道”显然更符合南丁格尔誓言,搁游戏里估计是守序善良阵营。但眼下修仙、荒蛮的世界打打杀杀随处可见,秉承这样的“道”,若无强大靠山真心自己找死,超危险!
说到这儿,顾宝珊表情些微有点抱怨,提醒:
“白鲤鱼规矩繁多,每区域内更设巡察使职务,一旦犯规被上报之定裁要受惩罚。日后你若持佩了,需得千万注意。”
先前听过,老妈那个什么师兄就是巡察使之一。
日后……这个日可后够远。顾倩倩惆怅地瞄眼自己小胳膊小腿。
不过,居然连抓医政的都有?真心齐全,好像监管力度还挺强?暗暗吐槽,她歪头:
“那为什么不干脆当黑鲤鱼?”多自由,想救人便救人,遇到该死的坏蛋也不放过。
如果当初在地底虫巢只有母女俩,难道放过作恶的不良人,让他们下次继续祸害别家小孩?休想!
顾宝珊正色,点女儿鼻头:
“你以为黑鲤鱼那么好当,黑的短命!普天之下大多数地方都欢迎白鲤鱼,对黑的却态度相反,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更大有人在。”
擅医者,对“杀”、“毒”等自然也了解,黑鲤良莠不齐、无所管束,完全人形定时炸弹,还分分钟自带生化弹头那种。
她继续:
“试想,倘若哪哪都不愿收留,谁都不敢光顾让你看病,平日里如何修行,医技如何能得到提高?仅靠杀人越货维生,离死不远了。”
顾倩倩皱眉。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治疗手段要靠每个、每个病人脚踏实地谨慎治下去,天长日久水磨功夫练出来的。
没落脚地儿=没办法开设医馆、坐堂;没病人=没收入。黑鲤悬壶济世等同妄想。
“所以,实力上,黑的普遍低于白的?”她。
顾宝珊严肃脸:
“错了。白鲤鱼人多,黑的少。同级别资历对杀,绝大多数黑鲤完胜。白的功夫都在救治上,并不善长杀戮。”
没有病人怎么办?只好走偏门咯,救人挣钱杀人同样挣,时间一长恶名远扬,甭管愿不愿意基本就跟治病救人没啥关系了。
顾倩倩纳闷:
“那黑鲤鱼其实不太算医生……”
行医的门派,当初到底怎么演化出黑鲤佩的?还居然同样也可以成就龙王。黑鲤的龙王算个啥?用毒的宗师,杀手中的泰斗?
顾宝珊解说:
“黑鲤数量少还有个另外原因,自相残杀。白鳞论道多是讨论,或者授课,又叫文论。墨鳞论道是武论,各凭所学,两两死磕剩一人独活。”
等于生死斗,赌命,存活即正确。
“自愿的?”
“听说基本自愿吧。”
“全都?”顾倩倩诧异,居然这么不惜命,还非少数特例,这帮人脑子秀逗了吧?
耸肩,顾宝珊也没太了解:
“传闻是因为对修行有好处?那就整个儿是群疯子,哪讲得清!我又不是黑鲤鱼,更不认识任何黑……”
说到这儿,她突然迟疑,改口:
“嗯……也认识一个黑鲤鱼,就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啊?谁来的?”顾倩倩好奇。
顾宝珊摆手:
“小时候住隔壁街的邻居,跪着求你师公收他,连跪了整个月都没成功,后来自己跑掉了,再后来听说成了黑鲤鱼。也不是太熟,好久没见过了。”
跪那么长时间,似乎心挺诚的。顾倩倩奇怪:
“为什么不收?”
“师傅不喜欢他吧。”顾宝珊敷衍,明显不愿多言。
不喜欢?好强大的理由。顾倩倩无语。
顾宝珊着重强调:
“总之,遇到黑鲤绕着走,别逞强!普通情况下有几分香火情在,毕竟广义上属于同门,井水不犯河水时,黑白一般互不主动为难。”
顾倩倩还想继续追问。
顾宝珊大气地挥手打断:
“未成龙王都是渣,毕竟本事是自己练的,不光看你拿什么色佩。”
想了想,又叮嘱:
“黑鲤鱼中有两种特难缠。一种,经年累月、命够硬活得久的。”满世界敌视下尚能幸存,足以证明本身实力。
“再一种,先是白鲤鱼,后期遇变故转黑,厚积薄发。这类人都是犯下大事儿的。”先有白鲤鱼经年累月扎实的学识基础,一旦转黑、把天捅出窟窿,仍安然无恙,可想而知,够猛。
讲到这儿,她顿了顿,脸上闪过丝复杂神色,音调压低:
“七、八年前别登山庄就出了这么一位。”
“?”顾倩倩赶紧竖起耳朵。
“别登山庄是济川县老字号医家,全庄上下几百口世代医疗为业。小时候途经,师傅还曾带我在他们庄子住过两晚。”顾宝珊眼睑下垂,缅怀的神色。
济川县,哪?顾倩倩无头绪,但不妨碍听故事:
“后来呢?”
顾宝珊压低眉头:
“我们走后第三年的冬天,全庄上下被屠个干净。据说,就因为当时收治的几名患者有仇家追到山庄要他们交人,庄主不依。”
白鲤鱼古训,庇护一方。
屠杀!顾倩倩瞪大眼:
“没人管吗?”
顾宝珊冷笑:
“管?天下人命至贵,同时又至贱,千金难买、最不值钱的都是性命。事后,倒是有人不痛不痒、大张旗鼓地管过,真凶依旧逍遥法外。”
这词用得挺讽刺:不疼不痒,偏又大张旗鼓。
顾倩倩拧眉,猜:
“凶手势力很大……牛掰?”
顾宝珊未正面回答,指尖点着桌面叹气:
“别登山庄恪守上古白鲤鱼训诫,入得山门,皆得庇护。经年累月,也不知活了多少性命,却落得这般下场。”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世上积德行善却无好报、不得好死的,实在太常见。
她幽幽道:
“幸亏那会我小、住的时间短,庄里人都不怎么熟。”
若亲近熟悉该如何心疼,整个庄子,乌泱乌泱多的人数。
“……”顾倩倩胃里沉甸甸。
顾宝珊叹气:
“庄主小孙子,当时恰好外出送药躲过一劫。那家伙后来豁出去花了三、四年找寻仇家,最终趁对方摆宴人齐时,灭了真凶十九家盗寨。至今那几座山头山水皆毒,仍进不得活物。”
她垂下眼帘,唏嘘:
“于是他自己成就好大一条黑鲤鱼。”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顾倩倩抿嘴。
顾宝珊摇头,显然不全认同但并未多争执。
顾倩倩低眸小失望,即便证实融合天外心魔后心智增长明显,爹妈还老拿她当三岁娃娃,讲话总说点留点。
别登山庄旧事过于压抑,气氛低落。
顾宝珊轻敲练字册:
“赶紧继续抄你的,我下去看看今晚汤,过会你爹该回来了。”
老妈走后,顾倩倩集中精神,刚写满两页,突听到些响动。
望后窗,院内平静。不是这边。
跳下椅子,穿过房间,踩小凳、推开虚掩的邻街木窗,顾倩倩扒着窗檐,从二楼探头望下去。
小街上站了四人,大晴天穿梭衣、戴斗笠看不见脸,正“咔,咔”拍自家大门。
其中一人:
“是不是住这?”口音怪怪的。
同伴答他一句,听不清说了啥。
顾倩倩下地,到后窗冲厨房大喊:
“妈!有人敲门。”
顾宝珊也不知听到没,无回应。
等了片刻。顾倩倩再次从临街的窗外望,楼下人正好抬头,扬起圆斗笠下四张脸,有老有嫩。
“你们找谁?”她。
最年轻的斗笠客“噗嗤”笑,被身边同伴手肘一捅赶紧又收住。顾倩倩小脸跟花猫似的,横七竖八都是黑墨痕。
“敢问九公子是住这儿吗?”站靠前,年长、留山羊胡的那人抱拳问。
九公子?谁啊?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