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多,阴天无雨。
城内某条街,顾倩倩举着两支冰糖葫芦,嫌弃脸。
谁规定的,小孩子必须爱吃冰糖葫芦?
深刻怀疑,说喜欢的那些人,其实就图个情怀。好比,糖葫芦+棉衣娃娃=年味道。现在穿两件单衣,中秋都未到,应节食品不合适。
一根原味儿纯山楂、一根改良版芝麻山药,晶莹、泛微黄的透明糖壳,在天光映照下,散发糯糯的甘甜——闻着倒还成。
顾倩倩转头看旁边铁匠铺。
没摆幻阵广告,木质招牌两个大字“×记”,门边大板上满当当:
×××刀××××……×××××铁×××人×××……×××……满眼不认识,生字太多。
爹进了店后院,这会瞅不到人。
铺面黑洞洞,好深。再往里有火光,俩轮锤大汉,“叮~当、叮~当”砸铁锭,节律震得耳膜难受。火光在泛油的肌肉块上跳动,映出层亮亮的金红。
其中有个半面之交的熟人,下沙蛹车进城过检时,排他们前面的铁匠。老爹来定制副拳套。
先前她也跟了进去,里头热且呛,到处黑灰,又被杜旭抱出来,让站店门口等。
顾倩倩扭脖子望了会儿,稍觉无聊。目光回到吃食上,糖浆下垂,快挨手了。
分明从不爱冰糖葫芦,周围人还偏老给买、硬塞。既然钱都花了,她叹气,勉为其难,张嘴、轻咬“咔”。
齁甜,脆薄糖壳合着山药淡淡粮食香。嚼两下,芝麻味显出来,嗯,还成吧。
舔嘴,即便再小心唇周仍糊上层甜。一舔再舔,范围扩大。
粘嘴、粘手,姿势稍有不对啃着还粘腮帮、鼻子,碰哪哪粘。她皱眉,果然,这东西就是个样子货,啥时候都看比吃强。
今儿个初一,街上人不多,真有闲心凑热闹的早到赶集地点扎堆去了。
突然,顾倩倩注意到一个怪人,隔着两三百米远的距离。
那人穿了身灰道袍,头发乱糟糟,分不清老幼,大虾般弓着背。偶尔抬头,只见脸上戴了副介乎于飞行员风镜与实验室双目显微镜之间的古怪装备。左手端张暗红色正方形,嗯,厚板,还是薄盒子?
罗盘?顾倩倩猜。
怪人竖着右掌,不停前后左右轻微移动,还闭左眼、眯右眼努力瞄,似乎在靠手势拿捏、衡量比拟前方,试图给什么东西定位?像前世摄影发烧友取景选框时会做的动作,只不过他单手比划,像是要把眼前景物一切两半。
这人干啥的?道士、风水师、测量工程员?
闲着也是闲着,顾倩倩边观察边吞咽,山药有点噎。山楂那根留着带回去给老妈。除了芹菜,顾倩倩最讨厌山楂,顾宝珊喜欢。
脑海中想起搞城市路政规划的测量员,现代城市马路上三脚架支撑仪器,穿反光马甲的工作人员瞄着视孔定位。修真世界也有这类工种?
一个不留神,那貌似磨蹭的怪人已到十几步外。
倾斜冰糖葫芦防糖浆滴脏衣服,顾倩倩向左挪挪,给他让道。
谁知那人竟也向左,
咦?心里泛起异样感觉。顾倩倩往右两步。
怪人继续前行,居然跟着右偏。
如此几次,正犹豫是否该喊老爹时,对方已来到顾倩倩身前。
那人手上确实是张木罗盘,但比她见过的款式都复杂、细致得多,密密麻麻挤满字符,繁琐程度不亚于裸露的集成电路板,瞧得人晕。阵盘?十有八九是灵器。
怪道士突然抬头,一大一小就这么在街心,猛然对上了眼。
顾倩倩:“……”注意力被近在迟尺对方脸上,比瓶子底厚得多的风镜抓住。一圈圈玻璃纹层叠,令眼睛被放好大。如此度数,这人快瞎成蝙蝠了吧?
对方也在看着她,定定的两三秒,突然开口:
“你踩地线了。”
地线?什么东西?顾倩倩赶紧低头,找。火线、地线的那个地线?还是说地上有线?
可……没呀。她甚至翻脚踝抬腿看鞋底,空空如也。
“奇怪,你这么小不可能就契约了灵器,怎么压得住地线?”对方经厚目镜折射后变形的双眼,透着半疯癫的兴奋,上、下审视顾倩倩。
契约灵器……要遭!他怎么看穿的?
顾倩倩瞪大眼,还未反应突然被人从背后抱起。
“压线了就挪开呗。”耳边响起语气轻松平常的浑厚男音。
顾倩倩猛回头:“!”
沈……沈萧秀!赫然竟是城门处放他们过关的剑修沈孝秀。
她硬着脖子脑袋后昂,不知该做何应对才好,手中葫芦糖,正怼到对方鼻子跟前,竹签尖尖武器样指着。
“怎么,要请我吃?”沈孝秀咧嘴一笑,不待回应,歪头就着她手直接“咔”咬下粒,嚼。
这人,咋这么不见外?!顾倩倩愣,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啥,末了花老大劲嘟囔出声:
“酸……”
沈孝秀品品,认真:
“还行,不酸。”
较初见那日,今天他换了身衣服,领口处露出深蓝压白的双层。发型没变,剑眉斜飞,依旧是那副分明慵懒,偏又神采飞扬的模样。
顾倩倩心里再绷紧,仍忍不住划过丝感慨:
好看!五官其实并没多俊俏,但就是觉着养眼,找不出具体哪里好看,哪哪都好。
她微微抽鼻子,香。
沈孝秀身上的,像檀香带点烟火气,还夹着些隐隐中药苦,藿香、菖蒲还是苍术?
“五哥,这孩子身上有什么问题?”旁边冒出个少年人,圆团团笑脸,两道挺精神大浓眉、兜风耳,黑衣、压件暗纹刺绣比甲。
他饶有兴趣地瞅着顾倩倩:
“压地线?小娃娃身上带了什么宝贝,能压住地线?”
“谁?他?怎么可能……”
顾倩倩快速扭头,这又是另一位,中年人,打扮低调,棉质长袍土黄色洗得微发白。
沈孝秀弯着眼睛:
“哈哈,这就得问我们路一川,路大卜师了。”
路一川?!顾倩倩心中警铃大作!那个爹妈很顾忌、不愿意碰上的,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九的卜师?
圆脸少年冲弓腰着拿罗盘的怪道士嚷嚷:
“九哥,为啥说这小娃压地线?”
答案简直不要太明确:小红棺、黄泉镜,件件要命!顾倩倩扭身子挣扎想下地,却被抱牢。
沈教授对怀内的躁动视而不见:
“老九,趁我抱着他,你赶紧再测测清楚到底什么压地线?”
“可以。”路一川手上罗盘微转向,嘴里嘀咕不知自言自语些什么,其中更反复抬头几次,看顾倩倩、看天、看地……甚至看沈孝秀。
等待中,少年伸手越过沈孝秀肩,捏顾倩倩的包包头玩:
“喂,小子,你谁家的?”
顾倩倩扭脖子躲,怒瞪,嘴用力抿成条直线。
“嘿,还挺倔!”圆脸少年乐。
“看着面生。”中年人也加入。
路一川突然爆出声怪叫:
“耶?!怎么又不压了?地线……正常。”
啥?又不“压”了?话说,线到底在哪?原本心中已有定断的顾倩倩疑惑,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就看沈孝秀。
圆脸少年大为失望:
“九哥,怎么就会不压了呢?跑了整早上就逮到这么点异常。”
黄衣中年人也催促:
“对啊,你再看真些。”
又过了两分钟。
路一川摇头,满脸纳闷,盯着手心罗盘纠结:
“确实是不压了。”
“可……”黄衣者狐疑,眼神疑惑地来回在顾倩倩、路一川,甚至沈孝秀身上打转。
沈孝秀晒笑,坦荡荡:
“陈泽,你还不知道我家老九吗?义父吩咐咱们兄弟几人配合城中诸位勘查异动。早前他已经拉着大伙跑了整三天,先是找到个菜摊,后来摸到棵树,现在又是个奶娃娃。”说罢摇头,甚是无奈。
弯着腰仍在核对的路一川,闻言猛抬头,半是尴尬半是气愤,脖子和脸上皮肤胀胀红,结巴着争辩:
“我没有!我不是……我是认真的!测到什么说什么。”
圆脸少年也不屑,吐槽:
“是是,你认真……之前还说人家运菜的大蛤蟆有问题,完全不靠谱嘛。”
沈孝秀喝止,语气却透着宠溺:
“十三!一川是你哥,别没大没小。”
翻个白眼,少年怪里怪气侧身作揖:
“九哥,给你道歉了。你也甭惭愧,我们都知道,占卜这东西不一定有准,十个中有三四个靠点谱就很不错了。”
十三、九哥、五哥?十三太保中路一川行九,沈孝秀行五,那么说来,他是第十三个?
顾倩倩看过去,这少年显然跟沈孝秀更亲厚,对路一川则见外得多,逮着机会便挖苦。
薄嘴唇抿得没血色,穿道袍的路一川想反驳,动了动嘴末了只愤愤爆出声:“哼!”越过几人,拂袖而去。
“路公子,路公子,莫生气,和气生财。”黄袍者随后跟过去。
瞅着对方背影皱鼻子,圆脸少年嘀咕:
“切,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沈孝秀勾着嘴角,做个“跟上去”的示意,低声吩咐:
“少说两句吧你,盯紧点。”
“是——”少年撇嘴,拖长声音应道,转身也去追。
沈孝秀把顾倩倩放回地上,顺手摸了下她脑袋:
“玩儿去吧。”也走了。
就这样?到底怎么个事……顾倩倩困惑,一头雾水,注视他们远去。肩膀上突然一紧,抬头,老爹杜旭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
她:“爸……”
看一眼那三人背影,杜旭神色凝重,单手抱起有话想问女儿,制止:
“回家。有事回家再说。”
顾倩倩隐隐有种感觉,她爹很可能全程旁观目睹了整个过程,而沈孝秀很可能也知道他一直在。
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但,怎么个事儿?说不清。
刚走两步,杜旭抓起被啃去一颗的葫芦糖。沈孝秀吃过,自然不合适再给老婆带回去。抬手要扔,想想舍不得,干脆塞自己嘴里,“咔吧咔吧”三两口嚼干净,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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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分钟后。
街也不逛了,一家三口火速赶回小院,关门闭户。
围坐在二楼床上。
“他真这么说说,你踩地线了?”
“姓沈的凭什么帮咱?”
杜旭、顾宝珊同时发问。
顾倩倩看完爹又看妈,点头:
“地线是啥?”
“地线为城郭命脉。也是表层之门……”杜旭还没说完。
“不行,他知道了,赶紧走!我们这就走。”顾宝珊“呼”的站起来。
不待杜旭反应,她忽又一屁股猛坐回原位,喃喃:
“不行,不能走!”
确实不能走,此时慌神出逃,简直坐实了顾倩倩身上有大猫腻。
“别慌,确实不能走……说不定压根没猜到?”杜旭侥幸,但随即亦摇头,自己否定。
片刻后,杜旭歪脑袋,幽幽道:
“沈孝秀图的什么?”
他凭什么主动帮忙隐瞒,欺瞒路一川等人?
钱?举报他们,现成的花红垂手可得。再说,守着六条天栈道,沈家不缺钱。沈家家主待沈孝秀跟亲儿子似的,有名富养。
人情?双方萍水相逢,先前零交集何来情分。更别说,这么大个人情随手给了,日后怎么还。
商量半响,猜了又猜依旧无头绪。甭管当初老爹博同情表现得多到位,若说出于单纯好感人家就上赶着帮忙,显然想得太美。
边收拾细软,顾宝珊拧眉:
“终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卖了这么大个好,不会便没了下文,且看到时候人家后面怎么出招吧。”
也只能这样了。于是一家三口,又回到随时准备跑路的状态。
多棒的湖景小院,顾倩倩肚子里叹气,虽然沈孝秀个人魅力没说的,可要是今天没遇到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