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倩倩坐在老爹右膝,翘起光着的那只白生生脚丫子,默默啃葫芦糖硬壳:
“咔——”也就尝尝甜滋味,甭指望她真肯吃山楂。
杜旭稳稳青蛙蹲,手拎脱下的鞋儿、小袜,用鸿蒙死气团抹擦底部干结的斑驳血色沁印:
“那个……人总是要死的,嗯,死后成尸体。等尸体肉没了,就剩骨架……”
他显然忒不擅长阐述此类话题,强行组织语言:
“翠花是尸体变的,你看,它并不吓人……”
稍远些,行人来来往往对他俩半点关注都欠奉,只当作大人替孩子收拾的日常行为。
顾倩倩斜瞄亲爹一眼,奇怪这到底是要说啥?翠花是妖尸,高级货,岂是普通遗骸能相提并论的。
现在是大白天,死气呈灰黑色浓雾状,被攥成小团。经它滚过,成片褐红痕迹飞快陈化、松散,一弹直接飘作深色细密飞灰。
鸿蒙死气自带灭杀生机、加速腐朽属性,所以清洁、灭菌效果堪称一流。毕竟,理论上只要时间足够长,任何活性物质都终将被它侵蚀剩殆尽成渣。顾倩倩误溅、踩到那点血迹,自然不在话下。
当然,这么干也有个明显缺点:无差别腐蚀,颇费鞋、衣物。由此也就形成了阴山山脉附近,无论贫富贵贱多穿棉麻,以结实耐用为主的风俗习惯。
既然已决定要隐瞒老婆,父女俩进家门之前务必先全身捯饬干净。永远别轻视医务工作者对血气的敏感度,无论修不修仙的世界。
杜旭抖袜子,边锲而不舍找词:
“刀傀那样的坏蛋,毕竟属于少数……正常人,唔,不那样……今天的蟒蛇、猴子,随便改装犯忌讳……一把火烧了干净,不烧不成。”
“叩、叩”他拎起鞋在路道牙子上磕净,帮女儿套回去,换另只脚。
顾倩倩皱眉。爸啥意思?吞吞吐吐,要说不说地绕得人晕。
见女儿不耐烦,杜旭理思路:
“先别听我说。你妈认为小孩子要远离吓人事情,嗯,我觉得吧,太不知道也不行,多少经历点见见世面……像你这么大,我跟你姑姑都已经参加每年坟山祭祖,晚上留宿在主茔了。”
要见世面。好吧,顾倩倩点头,然后呢?
然后,杜旭居然忽又跳了个话题:
“坑里骨头渣子那样烧剩,其实不脏的,不带传染病、没毒……那条长虫也就得个蛮力绞缠,靠金属内骨骼……猴子倒有毒,应该是在牙上……”
“刀傀住家选址……周围荒得很,估计平时万一捣鼓出什么奇怪声响、气味,也没人注意,加上那片邻里破败,沈家关注度低……属于坑蒙拐骗、做见不得人事情的理想去处。”
老爹肌肉壮实,给顾倩倩这三四岁的小不点当凳子再稳当不过,就是有点硌,像宽敞的明清太师椅,必需大马金刀正襟危坐。
杜旭又开始踌躇,莫名别扭:
“并非所有这样的荒郊野巷都不安全,但还是要小心,嗯,又不必太小心,坏人没那么多……像刀傀那样的人不要怕他,我是说,不怕他,但更不要小看……唔,最好也不要主动招惹,如果惹上,惹上也别怕。”
屏气凝神认真听了阵子,愈加云里雾里,顾倩倩小烦躁,加之整半晌担惊受怕累了,干脆就嚷嚷:
“讲人话,爸你到底要说什嘛!少兜圈子,直说!”
杜旭也急了:
“嘿!怎么说话的?我是你爹!”
他怪憋屈地嘟囔着发牢骚:
“哎呀!这不是怕你害怕,晚上回去做噩梦吗!”
哈?做噩梦?顾倩倩头向后使劲挺,下巴挤出两道**,拉开距离上下打量老爹。
没记错的话,打从刀傀家出来翻小巷、跳围墙直到上大街,确认安全未被追踪后,他便开始显得不自在。笨拙地重复试图安抚,却只让气氛更囧。
哪怕这会儿即便嘴上咋呼,杜旭面部肌肉仍难掩讪讪,梗脖子好似要跟谁顶牛,唯独又缺那口怒气,满满心虚像刚做了贼。
顾倩倩丝毫不意外。凭心而论,前世今生老爹都不算会跟女童交流的人,即使生有女儿。皮猴似的男孩便算了,越是小女孩他越不懂应付,如同山丘巨人对待精贵易碎的水晶器皿,小心翼翼手足无措,动作大怕碰伤、说话响怕吓到。
方才杀人放火都不怕,这会儿心虚个鬼?顾倩倩无语之余完全不理解,莫名地又觉得滑稽想笑,当然更多还是暖心感。毕竟,老爹折腾这些有的没的成堆废话纯为了哄她。
哈!够蹩脚。干嘛?怕咱贸贸然见多了血呼啦哒、白骨、毒虫,所以患上PTSD(心理创伤综合症)?
顾倩倩大大地弯起嘴角。即便场面尴尬,但被挂在心头惦记的感觉……真好!她狠狠压下脑海深处又想翻涌上来的复杂酸辣感,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今生已与前世不同。
眼前,杜旭仍未放弃,以近乎认错道歉的语气絮叨:
“别害怕,一怕就慌。越是遇到事,越不能慌……刚开始突然谁都会不太适应,胆子并非天生的,等你大了多练练就好……”越后面咬字越糊,声音干脆缩在喉咙里打转。
“谁说我怕了?”顾倩倩扬眉。
“拜托!老爹,我可是融合了天外心魔的,怎么可能这么豆腐!”前世独立人生十几年从医经历,她啥样的血海狰狞没见过?
“没害怕,没害怕最好。”杜旭显然是不信,轻拍女儿背,连敷衍都透着担忧:
“倩倩今天表现不错,经历多了,心里就不慌。”
“都说没怕啰!”顾倩倩。
“是是是……”杜旭。
天边玫红色晚霞几乎褪尽。
理顺身上皱折,再检查一遍未发现遗漏的血点,杜旭抱起女儿。得赶紧回家,不然老婆该问了。
顾倩倩横过根糖壳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扒皮葫芦糖,竹签上剩八颗红山楂完整穿着:
“不要了。”
杜旭:“干嘛不吃完。”
顾倩倩翻眼,这还要问吗?
不知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杜旭微抱怨声:
“挑食不好。”
他接过分两口全顺进嘴里,嚼得“咔咔”作响,嫌弃:
“忒酸,也不知你妈为啥好这口。”
顾倩倩内心“呵呵”,揣小手。
其实方才老爹既说对了,又没说对。
在刀傀那里她确实慌了,甚至有一阵六神无主肝都颤。但并非畏惧鲜血横流、白骨满坑的场面,怪猴、巨蟒,甚至诡异的人皮蛛蛊只是让人惊讶罢了。真正惶恐令人的是万一爹出事,会死、受伤、三长两短……
狰狞景象、眼前明明白白的恶人都不值得胆怯,但顾倩倩怕未知、憎恨弱小无能的穷途末路感。
虫巢底下幽绿色的不快记忆一闪而过。她抿着唇暗自发狠:
以后要想办法变得牛逼,超厉害那种!轻易不再被逼到险景,绝不让任何人欺负自己,还有爹跟妈!
突然,远处“咣咣咣!”打锣声。
很快身边有人跑动。
“怎么了?”
“烧房子……”
“着火了!”
火?
刀傀的破房子被发现了?!顾倩倩下意识猛扭头,往城北望。
依旧无烟无光无特殊。
贴杜旭脖子,她压低声音,微不可闻地哼哼:
“爸,会不会连累到别人?”
杜旭拍一下女儿背:
“净瞎操心。焰膏都燃尽了何来强火?下雨到处潮。再说那周围哪有人家……总之皆处理妥当了。”
将她举上肩头坐稳,扬声:
“走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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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蚁有纯黑或全白的,但大多数是奶牛款黑白双色随即分布。因此它们所滚成红枣大的小团子,打眼看去便斑驳花麻。
麻团表面,小胳膊、小腿加触角,细细密密地都在动,估计能直接看晕密集恐惧症患者。顾宝珊捻起,直接投入口中。
薄荷加留兰香,洁牙药盐的气味充斥于空气中。母女俩刚刷过牙,骨质纫猪鬃的牙刷100%天然,使起来完全不比塑料柄杜邦丝的差。
隔着水槽铜盆、毛巾药皂,已被收拾干净、抹好面油的顾倩倩,捧自己下巴半趴在椅子高背上,盯着老妈一举一动仔细瞅。
窗外天光基本已大亮,秋高气爽云开阔,远近鸟叫声叽叽喳喳。这边不对湖,望不见水面。
目不转睛小会儿,顾倩倩忍不住发问:
“不扎舌头?”
顾宝珊微摇头。
“给我看看。”顾倩倩伸手够。
即便经常见,终究仍免不了好奇:
满嘴里活蚂蚁,几十上百处位置一起动什么感觉?不痒吗?
顾宝珊收缩面颊肌肉做呲牙笑状,张嘴。只见微启的唇齿间,里里外外快速奔忙着好些细小身影,即便哪只偶有停顿触须亦摆不停,没个偷懒的。
据顾倩倩迄今为止观察,较之现代社会,修仙世界经济条件尚可的家庭生活质量并不落后,该有的都有。例如牙膏、牙刷、牙医……统统齐全,普通人早晚清洁口腔,刷牙动作也是“先中间后两边,上下、上下”。
她琢磨,阴阳蚂蚁的用途,嗯,相当牙线?专攻各缝隙拐角,清理刷牙所不能去除的食物残渣、牙垢。别处无,单老妈这独一份,它本为家传契约兽,但顾姓人丁单薄没旁的亲戚。
顾倩倩:
“它们……不会错咬到肉?”毕竟空间极度狭窄,万一误伤口腔粘膜,嘶!想想都疼。
顾宝珊摇头,含着嘴等待一二十秒后,连口中唾液、蚂蚁一同吐出到铜盆内:
“不会。”
老妈所契约的,是蚁后而非眼前这些忙碌的一年生工蚁。蚁后坐镇药王箱内的巢穴,死宅,寿命绵长几乎与主人相等。
蚁后如何指挥工蚁干活?顾倩倩依稀记得“动物世界”科普过,靠信息素还是什么旁的东西:
“蚁后咋知道该清洁哪里?它关在木箱里,隔老远又看不见。不会乱发令吗?”
顾宝珊清水漱过口,给女儿解释:
“工蚁就是蚁后的眼耳口鼻,还有手和脚。”
“那你吃工蚁的时候,蚁后也疼?”顾倩倩。
“不疼。”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它主人,多少能共享部分它的思维。契约兽就是这样。”
顾宝珊阻止女儿继续发问:
“去喊你爹下来吃早饭,我去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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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在楼上,顾倩倩转了一圈下楼,又看了楼梯拐角、厅……院子里也没有。
困劲没过去,她百无聊赖原地戳着,盯蚊帐发了几秒呆。良久打个哈欠,原路返回报告:
“妈,爸不在。”
“怎么可能。”已摆好餐具的顾宝珊,脱下围裙甩桌上自己去寻。大清早才起床,又没打招呼要出门,不在屋里能去哪?
顾倩倩爬上垫高的凳子,捏筷子。
简简单单家常细面,搅鸡蛋、撒了葱花,表面星星点点浮着芝麻油,亮晶晶。
香。
她扒着碗边吸溜,烫!却又舍不得吐,张大嘴仰天“哈——”呼气,试图降温。
这下,睡意倒彻底醒了。
慢慢吃着,面渐少。整碗消去四分一的时候,老妈还未回来,老爸也没出现。
楼上有声音,好像……谁在说话?顾倩倩疑惑地歪头,竖起耳朵听。
突然,“咕咚!”有东西倒地,砸在天花上。
“妈?”顾倩倩试探着唤一声。
依旧没回答。
搁碗筷,她蹦下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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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天已挺凉,二楼两间卧室不再像夏末时那样排窗全开。
光线,于是显得更暗。
爸妈屋里有谁说话,像是老爸的声音?
顾倩倩不确定,挨着门框往里瞅。
床、打起的帐幔、桌子……老妈站在书桌前,只她一人。
老爹明明不在,他声音却在房间内回响:
“我查清楚这事,去去就回……”
桌面上黑砖样的报晓音盒射出束亮,于半空中凝结成杜旭的全身活动影像。
顾倩倩轻唤:
“妈……”没得到回应,她迈腿进屋,贴过去拉老妈手。
顾宝珊的手凉。
经报晓音盒留音简转录,整体颜色偏蓝的杜旭在半空中作揖:
“老婆……老婆,你别生气。我很快就回来,没敢事先说,怕你不让。”满脸讨好笑。
顾倩倩惊讶,抬头望见顾宝珊腮边肌肉紧绷,双唇抿成条横线。
这是……爹突然走了?不告而别?她脑子瞬间有点不够用。
至于老爸去哪了,还要问吗?
找到刀傀不算完,那只是个销赃的,还有正主实际动手之人,可……可真为了群几乎素未谋面的族人去拼命?就这么孤身犯险?老爸单他自己一个!即便加上翠花算俩,但保不齐对方若人多势众……
顾倩倩急,跺脚:
“妈,爸……怎么办!现在赶紧追?”还来得及?夜明埠八道门呢,六处天栈道两条大路,追哪个方向?
老妈先前有点真说对了:爹如果要走,她拦不住。
顾宝珊压着眉,狠盯老公事先摄录好的留影,表情冷得像要掉冰渣,沉默片刻,咬牙恨恨:
“凉拌!不追。”
她用力揪起女儿:
“下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