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转凉,已不再适合终日排窗大开。
屋里光线暗。
桌上一盏带罩灵石台灯,散发白炽冷光源。
顾倩倩搁下笔,愁苦地瞅着面前习字帖。
已经第六天了,爹突然走了没再回来。甭管留言视频中,他弯腰塌背、满脸横褶笑得多怂,仍改变不了一意孤行不辞而别的事实。
顾倩倩叹气。
凭心而论,老爹挺行的、身手不凡,但绝没猛到以一敌百、横行无忌的地步。所谓独步天下,估计连沈孝秀都做不到,非得传说中老怪物,比如坟山老祖宗、老妈的师傅药师王……那程度的大拿们才有戏。
两者差距之大,她暗自猜测,估计好比……嗯,好比《射雕》中郭靖、黄蓉、欧阳克等小辈VS天下四绝级别(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吧?
秋风吹起没两天,今早看院子里的草都变色了。
此时此刻爸在哪,干什么呢?还好吗,有没遇到危险?找到坏蛋了吗……
顾倩倩惆怅。
真不省心的熊大人!
(╯‵□′)╯︵┻━┻
明知凶险、可能有去无回,明知山有虎,为啥偏偏作死愣向虎山行?搁小说里,是英勇无畏、主角风范,但在现实中,标准傻叉啊傻叉!极度缺心眼!
到底图的个啥?坟山摆明不管,又没谁监管非逼着必须去。
大义?职责?
顾倩倩皱鼻子。跟至亲生命危险相比,都TM空话!至少,在她看来是空话。
突然有点明白每当提到坟山时,老妈那惯例的偏见、蛮不讲理态度源何而来了:
族人比她娘俩重,不,确切说来应该是,在老爹心目中宗族姓氏比他们这个三口小家分量重。
凭什么!完全不能理解啊!
爹走了,妈也开始早出晚归、日日往外跑,说有事。顾倩倩推测最初几天很可能是找人。至于这两天……这两天她也不确定了。
老妈嘴上说不找,怎么可能真不找呢,不过夜明埠八道门,未知方向人海茫茫上哪找?当初看中的交通便捷优势,转眼成了绊脚石。
顾倩倩干脆推开纸笔,不写了,闷气。
唉,男人都是二傻子。
族人再好,哪有老婆好!关键时刻,除了她娘俩,难道坟山谁还会彻心透肺地牵挂他不成?先前老爸拿来数落老妈师兄的句式,现在搁他自己身上正合适。
吃饭还早,妈又不在。
顾倩倩长吁短叹后,百无聊赖。于是掏出自己随身小荷包,捯饬。
兜底倒,“咕噜噜”四颗金灿灿假牙、两粒红红绿绿糖果撒向桌面……紧接着,她赶紧拿手摁住装哭花螳螂茧的小玻璃瓶以防滚桌底下。最后,两张轻薄、用硬纸板固定的金叶子掉出来,老爹翘家第二天晚上妈给的。
突然给“大钱”,不是个好兆头。顾倩倩压眉。
目前她外形可是个四岁小娃。孩童几曾何时会用到如此面额的巨款?两串葫芦糖才卖十枚铜子,若拿金叶子去买,所得足够直接堆起来把人埋了。
金叶子的作用不言而喻:防身钱。揣包里,以备万一跟父母分开,剩其独自孤身时应急。
可,由此便让人忍不住稍微想多了:
妈……不会也打算甩下她,突然消失吧?
顾倩倩喃喃:
“杞人忧天,杞人忧天。”眉头却依旧拧紧。
花俏油纸包裹的两颗是水果硬糖。前世旧习惯,随身携带些蔗糖糖块以防自己或者身边人低血糖,即便血糖OK,没事吃着玩也缓解焦虑。
拿起来闻闻,甜橙、芒果的味道分别透纸而出。这个世界也有芒果,但水云泽不产,据说通过天栈道长途跋涉从南方贩运过来的,鲜品价格小贵。
吃的、钱,都也没啥好把玩的,她将糖、金叶子依次收回荷包。
接下来,轮到大金牙。顾倩倩突然发现,从穿越这个世界开始爹给的东西除了进嘴食物,其余稍微有价值的似乎都靠硬生生横抢夺回来,比如金牙,又比如哭花螳螂茧。
说到螳螂,她举起小瓶,迎灯光,努力试图捕捉哪怕细微变化。
良久,泄气。
还是老样子啊,毫无动静。
黑、蓝、绿错杂,遵循某种诡异原则紧密有序排列的复杂纹路。顾倩倩用眼神触着、脑内临摹,顺那一条条、一线线描数,交错勾勒。
顾倩倩认真观察:
有意思,再精致的纹路下总有更微细结构,一层层套叠下去……即便小到极致目力所不能及,你却依旧知道远未到尽头。
大自然真奇妙,不过是张天生天养的昆虫茧皮,搁地球上却足以令21世界多少自诩前卫的后现代风格艺术家望尘莫及、轻松碾压。
她指尖轻敲:
“喂,你啥时候才舍得孵出来啊?出来陪陪我呗,就剩我一个了。”
顾倩倩下颌戳桌面上当支点,眼巴巴许诺:
“出来我给你找好吃的,荤也行素也行、甜的咸的烟熏的……”
在爹妈的帮助下,拿回家当晚蛹茧已过滴血上契。可惜只靠血液、没灵气加成的契约控制力稀薄,属于御兽等级中最薄弱的,仅聊胜于无。
蛹茧静悄悄,仿佛件精工吊坠而非活物生灵。
无事可干,顾倩倩下意识挠挠左手内关,接种三生烙的位置偶尔些微麻痒。果真被刀傀说准,二手货的确毒性小,高热、疼痛等并发症状一概没出现。现在连皮肤颜色质地也逐渐恢复,几乎瞅不太出明显龟裂焦枯。
老爹算是如愿以偿,那天的事情老妈至今不知道。
她轻声叹气。
开始只想着暂时瞒瞒,毕竟满口答应过爹又拿了螳螂茧嘛。原打定主意万一老妈问起来,立即坦白从宽,鬼知道隔日老爹竟抢先翘家了!杜旭突然不辞而别,顾倩倩更不敢自曝提这茬,生怕老妈盛怒之下真应验了吵架时常脱口而出那句话:“我带女儿,娘俩走了再不回来!”
前世他俩确实掰了,但也是10岁左右的事。眼下她才4岁,搁现代还读幼儿园呢!没理由好容易重生一回居然越混越回去,还不如上次!
来来回回揪住各种苗头细细推敲,顾倩倩心里难免没底,不由冒出个念头:
那天在街边“拉钩上吊”约定向老妈保密时,老爹是不是便已想好,计划抛开老婆孩子只身犯险?
若是这样,真把自己当小孩哄了,亏她当时还嫌弃老爹幼稚。
嘴角于是不由下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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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老妈进家,已过掌灯时分。
听见门响动,顾倩倩自大厅的黑暗中冲出迎接:
“回来啦!”
试图上手帮忙提药王箱,掂了下太重根本拖不动,她兴冲冲伸头望顾宝珊身后。
没人。
顾倩倩的喜悦心情瞬间打住,爹依旧没踪影。
顾宝珊面带倦色,情绪不高:
“吃过饭了?”
顾倩倩点头:
“吃了。中午番茄面,晚饭小炒肉、包菜蛋花汤。”都是老妈早上出门顺便叫好的,食肆按点送餐上门,味道还成。
顾宝珊点头,进屋、换鞋:
“下次到点了就把灯掌上。”
顾倩倩不做声。若无必须开灯的理由,她其实更喜欢干脆就这么呆着。黑暗,大多数时候有种让人安心的宁静感。再说家里无人,照那么亮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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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厅堂,简单的家具陈设。
顾宝珊草草热了碗储存在冰盘(修仙版冰箱)里的剩粥,权当晚饭。
隔着窗,初入住时的虫鸣现已基本寂静,仅余偶尔老远的地方传来犬吠。缥缈风中,左邻右舍谁家含混吵闹、泼水声。
顾倩倩趴在桌边。
桌面上最里头,药王箱靠墙放。稍外侧,顾宝珊日常随身的小包袱打开,露出整叠白纸、便携式笔墨、装零钱的荷包、钥匙、手绢等杂物。
那叠白纸,是老妈开药方用的处方签。顾倩倩拿眼睛去量厚度,比昨日明显又薄了,最近两三天纸垛厚度都在持续大幅减少中。
这是每天在外头开方看病?病人数量恐怕还不少。
难道老妈彻底放弃找爹,转而出诊、行医去了?
为啥?赌气,或者家里缺钱了?
顾倩倩皱眉,左腿踩着凳子侧边横梁登高,试图趴近点看。
却突然察觉空气中有股幽幽香。微甜不腻,兼夹丝烟熏火燎,待细品,底味隐约苦苦的。
好熟……像是在哪里闻到过?
偏生又一时想不确切。
是……香水、胭脂、洗涤剂?或者……
她猜应该是熏香之类,而且味道太正十有八九属于高档货。
两辈子,顾宝珊母女都不用香水,且刻意规避过于浓烈的人造气息。作为医生,尤其中医,嗅觉属“望闻问切”四诊中闻诊一项,非常重要的诊疗手段、必须时刻保持灵敏。若大夫自己已然满身呛味儿,如何能够仔细分辨、判断患者的气息是否异常?所以自身没味道,才是最好的味道。
老爹则属于典型钢铁直男,若硬说身上能有什么特殊气味,那只能赖翠花啰。除外用药浴保养当天巨臭,其余时间段绿猴子妖尸其实味道不重几乎可以忽略。顾倩倩私下觉得,它周围盈盈绕绕、悄悄暗自散发阴暗。也不咋惹人讨厌,就仿佛,嗯,仿佛用鼻子蹭上去直接嗅凋亡、腐朽经年后遗留下隐隐的衰败。
不是爹不是妈,那这味道谁的?他们家在城里还认识旁的人?
够别致、香得不冲、怪好闻,源头兴许是个美女。
美女……顾倩倩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恍然:
知道谁了,神仙姐姐!
她“嚯”地抬头:
“妈你去见乌云珠了?”语数极快。
怕顾宝珊没懂,顾倩倩又添了句:
“就是沈孝秀老婆,大雪山圣女。”
“你怎么知道?”顾宝珊略意外。
顾倩倩指:
“她的香水还是熏香?总之圣女的味道。”
刚才没记错,先前确实闻过而且不止一回:
沙蛹车上初次相见、天音阁门前,统共算两回。还有,铁匠铺前当街遇到卜师骆一川那趟,沈孝秀身上也沾染了。当时顾倩倩还曾暗戳戳想,果然不愧是夫妻云云。
“你倒是狗鼻子。”顾宝珊没否认。
她顺女儿所指方向,拿起处方签、毛笔挨个嗅了嗅:
“确实,被摸过就留下味了。这熏香超贵的又难配,估计方圆几百里独有她用。”
“多贵?”顾倩倩。
顾宝珊:
“没算过。光闻就知道,材料价格肯定吓人。市面没卖现成的,她这应该是寻了秘方私家调配的,好像叫十丈。”
十丈?化妆品命名起个数量词?顾倩倩随口开玩笑:
“难不成还有叫百尺的?”
顾宝珊:
“乱想啥呢,是所谓十丈红尘的那个十丈。”十丈红尘破一切法,人世间万物抵不过岁月轮回。
哇!跟轮回有关的香品,光听听都觉得高级。
顾倩倩皱眉:
“但是,你怎么会去找大雪山圣女?”
即便天音阁门口短暂相处挺愉快,但其后爸妈意见很统一:沈孝秀、圣女麻烦不断,而且是否能值得信任尚为未知数,应该尽量少接触、能避则避。
顾宝珊淡淡:
“不用我去找她。药师王的招牌响当当,白鲤鱼佩亮出来、接诊几天病人都卓有成效,她便自会寻上门。”
稍停顿,她叹气:
“我本以为来的会是沈孝秀。”
沈孝秀?顾倩倩不解:
“为啥?”
顾宝珊揉眉心:
“他俩生的儿子有病,你不是在天音阁听到她跟人提过嘛。有心打听便不是什么秘密,大致症状城里很多人都知道。”
“可……你说过要少跟他们交集。”顾倩倩疑惑。怎么突然换了想法?
顾宝珊似乎联想到什么,抿嘴唇不言语自顾愣了会,才回神:
“你那破爹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万一……真出事凭我俩势单力薄肯定帮不上忙。这里是沈家地头,人家动动嘴强过我们跑断腿。”
凭沈孝秀敢捅破天的性格、实力,若肯出手相助,堪称最佳人选。
老妈越说越火大:
“你那个破爹!脑子一热跑了,剩老娘在这替他担惊受怕、擦屁股!要是师傅在……根本不用到处求人这么麻烦!”拧眉恨声。
难说。顾倩倩垂下眼睑,按家里俩大人平日描述推断,搞不好第一个喊老妈和离的就是那位牛掰师公,毕竟据说老爹这毛脚女婿从未被正面承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