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创面,顾宝珊揩干净榻上残余药液、脓血,自去冲洗、整理工具。
杜旭趴着。
“别装啦,你老婆都走了。”骑着只枕头,顾倩倩絮叨。
这个距离,她闻到老爹连皮肤都馊了,酸酸臭。捏着鼻子,却不肯离开:
“这回你可真折腾大发了,老这样哪天命别都丢掉。”
“谁装,我那是真……嗐,小孩家家懂啥。”杜旭干脆闭着眼。
刚才他疼狠了,额头、肩背细细密密全是汗珠。认真看,头发缝里还带土。
顾倩倩随手抓张布帕,笨拙地替老爹擦:
“要不要盖被子?”
毕竟天气冷。
“先别,背上太火燎,我且就这么歇会儿吧。”杜旭艰难地调整下胳膊位置,扯动伤处,呲牙咧嘴。
“你这是遇到了什么?谁给伤的?”顾倩倩伸手轻按琉璃苔边缘,厚厚、软软的,稍用力却也戳不透、微韧,像张巨型史莱姆薄膜,方才妈用刀削出的断口已经找不见。
“嘿!嘿!捅哪?疼的!”杜旭喝止。
讪讪地住手,顾倩倩自知理亏:
“我就摸摸。”
她赶紧转移话题:
“杜家那帮人找到了,活着?”
杜旭敷衍:
“你才几岁,管这多干啥。”
切!顾倩倩撇嘴,又拿她当幼童!憋了这么些天的埋怨,一股脑倒出:
“你啊,下次可快别这么干了,再这样突然跑掉,你老婆万一生气带上我走,看你哪找去!就算是族人,毕竟人家的事,拿自己命犯险傻不傻叉?”
杜旭单眼咧开条缝,疲倦:
“怎么说话呢!你是爹,还是我是爹?哪有这么跟自家老子说话的!”
伸脖子撅屁股,顾倩倩直接往他脸上吹气,拖长声音:
“你是爹——!聪明得不要不要的!亲!爹!”
哼哼,病猫模样,发个老虎威风看看?她不客气吐槽:
“知道自己当爹?做点成年人该做的事情啦。”
杜旭歪头:
“嗨!反了天了你,三天不教训上房揭瓦?”
“得了吧,你也就吓唬吓唬我。有心情计较,不如好好想想后面怎么哄你老婆。”反正她又不归老爹揍,完全不担心。
顾倩倩更抬手“啪啪”拍老爹后脑勺,幸灾乐祸:
“兄弟(dei),你麻烦大条了。”
心照不宣,杜旭仍嘴硬:
“能有多大条?那是我婆娘,还能怎么着。”
话却越说越气虚:
“大不了麻溜认错赔不是。”
“啧,长点脑子吧,万一哪天真惹急眼人跑了,天底下你上哪去再给我寻个亲妈。”顾倩倩翻白眼。家里这俩再别扭,好不好怎么着都是亲生的。
杜旭打发女儿:
“去去去,净胡扯什么。瞧瞧厨房有面没有,给我端碗吃的,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还知道饿,证明脾胃没大伤,好事。
“你等着,我去看。”麻溜跳下烟塌。待扭过脸去,顾倩倩面上嬉皮笑脸调侃的神色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
“惹急了”“妈会走”“上哪去寻”……这些都是大实话她没乱说,在21世纪的地球真心发生过。
重活一世,若所有糟心、倒霉催的事情都无法更改、硬要原封不动再经历一趟,那所谓重生还有什么意义?
顾倩倩自认心气从来不高,从没奢求过广开后宫、封王裂土、富可敌国,但最低限度得全家人整整齐齐谁都不缺。
离婚?哼,没有的事!甭想再发生。她捏着小拳头,暗暗咬牙发狠:
“明明不是不爱,感情还挺好,凭什么……既然有本事结婚、生我出来,你俩就谁都甭想半途脱身!给我老老实实白头到老,死后装进同个坑里埋。”
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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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转眼过去六七日。
北雁南飞,晴空如洗。
其下正方形院墙内,顾倩倩正伸头看阔叶常绿树丛。
由稻草、羽毛垫成的鸟窝中,俩秃毛小麻雀眼睛未没睁开,“喳!喳!”叫得好响,死命撑大嘴、伸长脖子讨食。
鸟巢周围的蓬松枝叶影影绰绰勾勒出个少年轮廓,大脑袋小身子双目紧闭,是沈冲的植物法外化身。他虽离不得那间有地暖的空荡大房,身边万寿须却能勾连整座大宅范围内任意植物,借来拟形暂充眼耳口鼻、四肢躯体。
沈冲以用枝叶组成的手,拿根小竹勺挖橙黄色饲料仔细投喂怀中光溜溜幼鸟。
小麻雀奋力咽下食物,忙不迭张口又要。
顾倩倩觉有趣:
“你天天都喂几回?”
沈冲更宝贝得紧,眼梢眉角都带笑:
“隔半个时辰一趟。”
前几日落雨这巢从树上掉落、大鸟跑了,被夜明埠十三太保中的老幺,那个圆脸少年捡来送给他养。
许是孤单得久了缺乏同龄朋友,每逢顾倩倩上门沈冲都喜出望外,殷勤招待之余,大有恨不得将自己所有好东西尽掏出来逐一展示分享的架势。
这份高兴直叫顾倩倩瞧着心酸,唉,明明出身不低,本该满地撒欢的年纪偏遭画地为牢。
按说,与大雪山的纠葛不死不休,圣女就是个是非根源,应该尽量疏远、拉开关系才对。但用到别人时腆着脸贴上门,难关刚过便断然绝交,她自认为做不来这样的势利眼,爸妈也不是那等人。
“你爸伤势怎样?”
“看着还成,每天都趴床上。我妈说且要躺够二三十天呢。”
沈冲关心:
“坟山丢失的人货,也都找到了?”
顾倩倩摇头:
“爸妈都不肯跟我说。”
沈冲同感,跟着惆怅叹气:
“我们家也一样,总说我小。”
幼鸟终于塞饱,紧闭嘴、肉肉的缩成团互相挤作堆。
这些天相处,顾倩倩发现沈冲除去淳朴、开朗不自卑,还有很多优良品质,比如待人真诚、心肠软、喜欢小动物。
遥远云端传来一两声路过的雁鸣。
伴随“沙沙”叶响,植物组成的沈冲昂头,紧闭双目“望”了会儿。他很是羡慕,幽幽道:
“哪天我若能离开这院子,便是死了也甘心。”
离开?顾倩倩想起老妈关于新旧圣子的分析。眼前男孩有朝一日若脱困,说不定能有机会万人之上。她愿意相信沈冲能泽被一方,当个称职的好王。
大雪山圣王、圣后啥模样?没见过,暂借欧洲王室皇冠、权杖的形象脑补充数。沈冲虽然头身比例不协调,双眼由金莲补齐后五官单看还是蛮漂亮的。毕竟有乌云珠、沈孝秀那样好皮囊的生身父母,本尊能丑到哪去。
沈冲从小伙伴翘起的嘴角看出端倪:
“你笑啥?”
顾倩倩咧牙:
“我在想,如果你当大雪山的王。”
闻言,沈冲的表情却立刻黯淡:
“我不会成王的,更不想回圣域争什么份位。”
“为啥?”顾倩倩意外。从降生起便被阴谋迫害,难道不该拼命积蓄实力以图反杀吗?
“因为要死人的,如果我当圣子……会死很多人。站在对立面的、支持我的,甚至原本毫无相干的人都会被卷进来。”沈冲凝重。即便单纯、接触的人有限,他却并非真正糊涂、对世界完全懵懂无所知。
这个理由……顾倩倩一时语滞。
沈冲缓缓道:
“我很小的时候,这院子空荡荡没住几个人,你现在见到的多数是后面陆续投奔过来的。有我妈在雪山时的贴身嬷嬷、圣殿护卫、婢女,甚至普通牧民、花匠……他们认为我是未来主,院子外面乃至大雪山上下有很多人这么想,但更多人正相反。”
他身上叶片迎风微动:
“听说登顶山巅的路是红色、一步一寸血。踩踏满地尸骸而上,这样的王我不要当,不能为了……让认识的人都死绝。我只想离开这宅子到很远的地方,认真看看这个世界才不枉活一场。”
知道爱护身边人、珍惜生命,顾倩倩觉得单凭这点沈冲就比现任那位强。但世上有些事情很无解,注定不会轻易随单一某人意志转移。
她岔开沉重话题,故作轻松:
“嘿,我知道下月生辰送什么给你当贺礼了!”
“啥?”沈冲果然感兴趣,阴郁之色褪去。
顾倩倩皱着鼻子卖乖:
“先不告诉你,跟会飞的有关。到初六那天你就知道了。”
“会飞……小鸟?风筝?”在她摇头中,沈冲接连猜。
顾倩倩闭紧嘴,只是笑。
这时,旁边月亮门突然进来个脸很老的嬷嬷,行礼打断:
“少主……”
沈冲转头,目光像是穿透了层层围墙,猛地高兴起来,欢呼:
“我爹回来了!”
枝条“嚯!”地抖,顾倩倩再看时,身边哪里还有他踪影。
强扭出人形的草木已彻底恢复植被原样,中间夹着个麻雀窝,窝里俩幼鸟因为过饱正恹恹欲睡。在圣物金莲的辅助下,万寿须所控制的植物替身可随时撤换自如。
围墙外稍远的地方,遥遥传来沈冲咯咯笑、沈孝秀声音。
那嬷嬷似乎习以为常,对顾倩倩冷淡点点头自行离去。
这宅第中仆役只在乌云珠母子面前恭顺鲜活,对其他人全一副欠钱不还讨债脸,连沈孝秀都未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