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朝臣与军机处臣属确实因为贞元皇帝的雷霆之举吓得寝食难安,但不论时候自己回过味来还是有高人指点,他们或多或少安心了些。
所谓可一不可再,皇帝对窦军监军罚得重了些,却不意味着他对往后犯罪的监军都如此重罚。否则,单这一批监军所牵连的三族官署便有二十来名,甚至有三位位列百官的重臣。若是继续重罚下去,那百官剩不下几个,那朝廷还算什么朝廷?
他们“有恃无恐”,大朝会之前总算能睡得着了。
正月十一日的大朝会,三品官身以上朝臣位列金銮殿,殿外七品以上在京官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听着赞司太监通报金銮殿中圣谕,心中也同膝下的青石板一样冰冷。
大殿之上,董相一一陈述兵部上呈的各大驻军罪状,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也不敢稍有停顿。
听了半个时辰,那长长的罪诏竟然还未念完,百官们只觉背后冷汗又出了一层,从未觉得有这么难捱过的早朝,恨不得陛下立刻宣告判处,给他们来一个痛快,也好过这么软刀子慢磨。
等到董相终于念完了,跪听的百官膝盖已麻木,他们低着头聆听陛下金口之言,但金銮殿上一片寂静。
还是董相忍不住直起身来,他抬眼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陛下,动了动干涸的口舌,哑声道:“请陛下示下。”
贞元皇帝的声音这才响起。
“宰相以为,当如何?”
董相打了一个激灵,没有当即回答。他为相也有近十年了,听得最多的一句便是皇帝陛下的“爱卿以为当如何?”,但没有因此让他这样心绪难安。
停顿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他能听见身后同僚们压抑的呼吸声,只觉头昏耳鸣,承受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威压。
但其实不过短短的一息之间,他便伏身道:“回禀陛下,臣与三司上官拟议,按律,一品将领当收押回京经兵部核查功勋,刑部亲审,大理寺复审,确定其罪行方可上呈中书,方可由陛下酌情定其功过。二品将领,亦有上折申辩之权,可暂押军营,着钦差复审定罪。其下三品将士及监军,其罪已昭,按律,祸乱军纪者当杀,欺君犯上者当杀,贪墨军饷者当杀,谎报军功者当杀。”
“御下不严者,当按律以其罪轻重处以不同刑法。欺凌百姓者,若伤百姓性命,按律当斩。若罪行轻者,当革除功勋。侵占他人财帛田产者,殃及性命当斩,罪责轻者,当原物奉还,革除功勋及军籍,以平民之身按律定罪论处。”
这些话是他与许多人商议后的结果,在心中不知默念过多少次,这此惶惶然不知何所言的当口,几乎停也不停便宣之于口。
贞元皇帝听后,依旧面无表情,冷肃道:“宰相以为,当按律行事?”
任谁都听出他话中所含的不满。
董相的头埋得更低了,但声音却是撕开喉咙,用最大的气力说道:“陛下圣明。我大靖以礼治国,以法论罪,兹刑律自□□年间修著至今,第一则总纲便是□□亲言:黎民百姓,军将文臣,王爵皇室,获罪者当以刑律处置,以昭明明德。老臣以为,当复如是。”
贞元皇帝又沉默起来。
他似乎乐于看到底下因为他性情难测而哆哆嗦嗦的朝臣,如猫捉老鼠一般肆意玩弄才肯在最后给他一个痛快。
在董相几乎承受不住要再开口时,只听贞元皇帝一声笑。
“善,朕也以为,爱卿所言甚是。”
几乎没有人想到皇帝陛下会如此说,但紧接着,没等他们松出一口气,只听贞元皇帝又开口道:“按律法论罪,便是朕贵为天子,也不得逾越。但,每年刑律都在变更,足见特殊之事,当行特殊之法,以此补全刑律,方可做到真正的公允。”
百官:“……”
只有宰相还强撑着道:“陛下圣明。”
贞元皇帝似乎又笑了一声,那小声模糊不可听,但莫名地让人心中畏惧。
贞元皇帝道:“罢了。所谓天子之法不责众,众者九五之尊也。万民犯事,便是朕的罪过。朕这几日斋戒祭拜宗庙,却未得先圣与□□皇神谕示下,想来是朕还不够心诚。”
皇帝陛下在宗庙祭告罪己诏一事,洛京无人不知也早已传遍了各州府。
百官们即刻道:
“微臣惶恐,陛下恩泽天下,心系黎民,为当世明君,先圣与□□自当看在眼里。陛下无罪可问,方才未有一言。”
“是啊,陛下圣明昭昭,非陛下之过。”
一阵阵附议的声音此起彼伏。
贞元皇帝却只当没有听见,继续道:“董相乃为朕之首辅,行事有度,深得朕心。如何判处这些罪臣,便由董相,中书,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共同商议,五日后的大朝会上呈于朕,再行定夺。”
“老臣领旨。”
“刑部。”
贞元皇帝又点了一人。
刑部尚书李达深跪上前道:“微臣在。”
“此次罪行重大,你须得率部仔细斟酌,此事过后,朕要看到一部更完整,更符合民情民意的刑律。”
“……微臣领旨。”
贞元皇帝看了一眼东升太监,东升太监当即会意,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百官们都不言语,贞元皇帝却道:“户部,去岁雪灾一事,还未有奏本上呈吗?”
户部李韬没想到陛下说的是这件事,赶忙出声道:“回禀陛下,已有三府上呈喜报,冀州府尚在灾后整修,臣想不日便会有喜报上呈。待到各州皆安顺度过雪灾,微臣立即呈报陛下。”
贞元皇帝点了点头,“礼部,春耕先农礼祭,可准备妥当?”
礼部尚书孔达慧应声道:“启禀陛下,与太常寺议定择取二月初五的吉日,待到十五元宵日后,便请令各州府祭拜社稷庙宇,以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先农一礼事关重大,不可有疏忽。礼部既有章程,便拟折先呈于朕吧。”
“微臣领旨。”
贞元皇帝这才道:“诸位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见他们默不吭声,贞元皇帝这一次没有再为难他们,在东升太监的退朝声中离开。
这日晚,老侯爷与秦大统领喝酒回来,便叹道:“陛下今年恩威愈重,便是秦老兄在金銮殿上护卫也听了满身冷汗,听说一些御林军腿都软了。”
他想起当年仓皇登基的少年皇子,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招猫惹狗屡遭先帝训斥的逍遥王爷,竟有今日之威。
朱定北勾了勾唇,“秦阿爷年节无休,护卫陛下重责在身,怎么今日回府了?”
贞元皇帝道:“他婆娘身体不爽,太后向陛下讨了恩旨,令他休沐一日。”
朱定北没问秦大统领好不容易休沐,怎会人未到府中便着人请他阿爷到府上喝酒,只说道:“看来这个年,谁都不好过啊。”
老侯爷深有同感,“我是没忍住,今日便早早去信与你父兄叔伯,让他们都夹紧尾巴做人。时局如此,大概那些文臣此前都没想到这放在油锅里烧的,他们会是头一个。”
朱定北这几天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贞元皇帝这是双管齐下。
他道:“阿爷,陛下这火,烧的比当初继位的三把火还要旺,恐怕所图不小。”
“他如今一言九鼎,百官莫不马首是瞻,还图什么?”
老侯爷回京两年,这一次才算真正见识到了贞元皇帝的手段——这是一个比先帝还要心狠决绝的帝王。
朱定北道:“陛下整肃军治,偏偏以监军的过失将文武百官都牵涉其中。一桩株连之罪,百官谁不心惊胆战?往后,陛下要在军中有什么大动作,恐怕不仅军方不敢忤逆,就是文臣也定俯首帖耳。虽则手段过于刚烈了些,但效果,却比什么都强。”
老侯爷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乖孙儿,你说陛下让刑部修改刑律,是不是想把监军定罪加重?”
“监军不同常人,他们是陛下亲使,只要不废除这个制度,那么监军的忠诚势必是皇帝一大头疼的事情。”朱定北戳了戳拇指指骨,道:“经此一役,恐怕文武朝臣在推选监军时,都将慎之又慎,至少……呵,三族之内的子弟若是品性过硬的,这两年内都没人敢推选了。”
这正是让文武百官都惊怕的根源所在。
那些监军虽说都是军机处推选上来的,但哪一个不是身份贵重,背景深厚?要说一些文武都不到家的世家子,最快的晋升之路,那便是被任命为监军,不仅不用上战场打战,只要安安顺顺的待够年份,便能晋升,不出五十岁,便能成为三品官。
没有比这更省心省力还安全的办法了。
因此,以往,这块香饽饽可是让不少人挣破了头。没想到,最后竟然反受其害。
可见,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享多大的福,就得准备着受多大的罪。
“按说这一次撸下好些监军,那这些补缺不是要让他们想破了头了?”
老侯爷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这些在洛京享福了半辈子的朝臣们,这回受难可算让他隐晦地舒坦了一回。
朱定北忍笑,他心里只会比老侯爷还畅快。
那群老王八,以前不论是军饷还是其他,都可这劲头在他们背后放冷箭。这一次,恐怕是要消停好长一段时间了。
“不过,是人都会趋利避害,他们若不想这天大的殊荣落到自己身上,无非祸水东引。引不了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能让他们免受其害。”
“哦?”
朱定北道:
“择选,寒门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