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大靖未沿用前朝的中正定品选才制,而是科举选士。
从□□时期至今已过几百年,但寒门士子想要出头却依旧很难。
一则,比起寒门子弟不比世家子弟,请得起良师,读得起藏书。要培养起一个读书人或武子,需要耗费的财力便是寻常人家难以承担的,便是砸锅卖铁供养上来,除非个别几个天资过人出类拔萃的,想在世家子弟中崭露头角,难于上青天。
二则,寒门子弟入仕之后也远不如世家子弟有人扶持,官运亨通,晋升之路艰险重重。
而如今阴错阳差,世家人不敢择取沾亲带故的子弟顶替监军的位置,这些寒门子弟与他们没有血缘姻亲关系,便是除了差错也不怕株连。而以他们的身家,要让推选上去的寒门武子对他们唯命是从,自然有很多手段可操作。兼负有“知遇之恩”,不愁寒门武子不对他们感激涕零。
老侯爷听了朱定北的话确实眼睛一亮:“用这些人怎么也比世家子弟强,至少,三五年内不那么容易就学坏喽。”
世家子弟出身尊贵,胆子和野心一向比能力大。那些被选为监军的,多是族中受宠却又资质平平之辈,这样的人若是动气歪脑筋,做出的事也往往“出人意料”且有恃无恐。寒门武子就算野心勃勃,除了极个别心术不正的,受眼界和生平所限,大多不敢正面对抗皇权,投机取巧。
有了这些人,确实可以一清军中监军受贿风气,整肃纲纪。
朱定北摸了摸下巴,而后笑道:“陛下要做的不是一锤子买卖。”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世家推举寒门武子,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纵使让他们成了自己的门生为自己所用,但谁也不可能有皇帝的权势足以让这些寒门武子俯首帖耳。只要陛下礼贤下士,稍微放出点姿态,这些寒门武子定都全心向往,未必能为那些世家把控。再则,他们推举上去,最终选用谁,却是皇帝做主,他要在这之前将他心仪之人纳为己用,不过小事一桩。”
“只要寒门武子解了监军替补的燃眉之急,陛下便有本事将此事定为规则。说不得,往后监军会有非寒门不取的惯例。而这些人,将真真正正地成为皇族亲使。”
细细想来,他也不得不佩服贞元皇帝的深谋远虑。
他们这位皇帝,一向对世家不假辞色,恐怕早就想着推出效忠于自己的寒门新贵,分散世家的权势地位。以往不论是科举选士,还是提拔寒门官员,都会被世家明里暗里阻拦干预,而他如今要迈出的这一大步,却是世家心甘情愿甚至迫不及待地帮他跨出去的。
有了寒门监军,以贞元皇帝的积威,要趁势提拔寒门子,阻力就小了很多。
唔,是了,还有那些被驻军之祸牵连的州府父母官补缺……或许,不久后,便是寒门官员的囊中之物了。
老侯爷对文臣一派的事不多关注,但到底对朝局有几分敏锐,在孙儿的分析之后也往深处想了许多。不由摸了摸胡子,赞叹道:“陛下,确实比先帝爷更有魄力。”
先帝年间也曾有大肆启用寒门的举措,但都雷声大雨点小,那些沐浴皇恩的寒门子的官运大多半路夭折在世家手中,残存的那些不是成了某家的乘龙快婿入室之宾,就是碌碌无为难堪大用。贞元皇帝当得起老侯爷这声夸赞,至少,他对世家下得去狠手,受得住各方压力,更有手段让他们咬碎牙和血吞,不敢造次。
说着,他不免感慨:“没想到当初懵懂无知的小少年,如今长成了一代帝王,实乃江山社稷之福啊。”
朱定北忍不住泼他冷水:“陛下大肆收拢军权,阿爷不防猜一猜,他需要多久时间,能够掌握到不需要朱家军也足够定国安邦的军权呢?”
老侯爷:“……”
朱定北冷笑了声:“陛下雷霆手段,若是拿朱家军祭旗,到时候军中谁都不敢不乖乖将军权,也省的花费这么一番苦工。阿爷,您当知我不是无事生非,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当看得明白。他早已不是当初需要依赖朱家军的威武才能在皇位上坐稳的小少年了,他能对世家下得去手,这手段自然也能用在朱家军身上。您觉得,他这份心性手腕,我军中可有谁是他的对手?”
“咱们还是好生祈祷这一次陛下整肃军治会顺顺利利地让他尝到甜头,否则这条平顺缓和的路子走不通,“逼得”他不得不用铁血手段,咱们怕是……挨不过多少时日了。”
老侯爷:“……长生,你说的好似真的一样。”
听得他不由额冒冷汗。
朱定北一怔。
可不正是真的一样么……
他刚才说这话时,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并没有真的想那么多。可是被阿爷这话点醒,霎时只觉醍醐灌顶!
是啊,前世,贞元皇帝在军中的几番整治屡屡无功而退,三番四次,渐渐失去耐心。可叹他与阿爹那时还为保持自身中正不与那些驻军“同流合污”而自勉,却没想到等待他们的竟然是灭门之祸。
他转念一想,这其中自然有李家主谋促使,但真正下手的还是皇帝。
就算没有李家,他们当日的结局……不过迟早而已。
“长生,你怎么了?”
老侯爷见孙儿脸色刹白,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大惊地蹲在他身前,扶着他的肩膀关切询问。
朱定北咬牙摇了摇头,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声音:“阿爷,不会到这一步的,我……不允许。”
朱定北歇了歇,便回了自己的院子。他却不知,老侯爷一个人在书房呆坐到天明,破晓时分,一只战鹰翱翔高空,飞出洛京向北而去。
两日后,鲜卑帅帐。
朱振梁魁梧的身躯有些塌陷,他靠在椅子上呆了片刻,才找回声音:“朝安,我老子这是什么意思?陛下真的会……”
“他会。”
军师已经从最初的震愕中回过神来,无情地击溃了主帅想要寻求宽慰的心情。
他低下头,掩饰中眼中的恨意,厉声道:“他岂止想了一日两日,继位这二十年——不,他尚且是逍遥王爷的时候便抱着这样的心思了!”
朱振梁一惊:“我朱家军世世代代对皇室忠心耿耿,誓死效忠,他怎么会?!”
怎么会要害朱氏一族的性命?怎么会……
“……君无军威,何以安社稷?”
“什么?”
朱振梁一时不明白古朝安所言,他们自大靖开国以来就手握军权,为皇室所用。他们手中的权,他们朱家军,何曾有一日不是掌握在皇室手中?又何来君无军威之说?
古朝安抬起头来,苦笑道:“这句话,是皇帝陛下十岁的时候便写在课业上的。现在想来,他一直……不改初衷。”
大靖皇室对朱家军早有不满,但历代的皇帝都选择了宽容,因为这个位置总要有一个人坐,而没有人比历代效忠的朱家更合适,更让他们放心。但贞元皇帝不这么认为,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将皇室对朱家的恩宽视作是一种软弱,一种无能。
他便说过,若待他成年,定请旨入军中。
他要代替朱家,成为皇室手中的军伍之刃,让这份军威掌控于皇室手中。
陛下当年,也没想过自己会临危受命,阴错阳差地坐上皇位。但很显然,他对军权的执着,并没有因为这些年与朝臣斗智斗勇而消磨,相反,他有了更大的野心。
古朝安心中哀叹,想当年,他笑他莽撞天真,若当真这兵刃握于皇室之手,哪怕亲如父子兄弟,也定不相容。没想到,他在皇位上坐了这么多年,对朱家军仍有如此深的执念。
呵,难道他就不怕自食恶果?
朱家没了,他将军权全部笼络在自己手中又能如何?他九五之尊还能亲自上阵杀敌?亦或者,他当真有可以放心到将这柄杀刃交付的信任之人?他就不怕养出一个狼子野心,等他死后,江山易主吗?
古朝安心中不由恶毒地想,他若真的这么做,那他就等着他从皇陵里气的活过来那一日!
朱振梁则比他,比老爷子和朱定北都冷静得多,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他便将此事前后想了想,自觉不对劲道:“陛下这是想推别人顶替我朱家?他能选谁,莫非是李家?他们还没有这个能耐和分量吧?……啧,难道他还有第二个司马御棋可用?”
古朝安愣了下,有些惊疑道:“主帅为何提起司马御棋?”
“那个司马御棋不是当初皇帝在当皇子时候的生死之交吗?按我们老粗人的话说,那就是可以把后背交出去的人。”朱振梁扯了扯胡子,“按说这样的人不多啊。何况咱们这个皇帝比一般人还多疑,当初怎么就偏偏信了司马御棋呢?怪哉,怪哉。”
他没看见军师大人方才一瞬扭曲了的神色,还在说道:“经过这一次,李家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诶,军师,你说我们只把李家二品将军和年轻一辈撸下去,是不是有点心慈手软?”
朱振梁元帅一向信奉斩草除根,如今更看清了李家的威胁,便觉得他们在李家军中做的手脚还不够,该将他们李氏那两个老将军也弄出个晚节不保,让李家彻底万劫不复才是。
古朝安定了定心神,道:“不必,主帅,李家这样不上不下正好。”
“此话何讲?”
“呵,放眼数过去,陛下真要挑人将顶下咱们,李家还是首选。而他们现在被咱们砍了根系……对陛下掌控有利,但同样对我们反手也有利。”
与其再让皇帝培养别人来对付他们,还不如李家。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李家好歹是他们已经看家的对手,换了其他人,他们反而没那么容易对付了。
朱振梁一想也是,“看来,咱们往后得对李家温和一些啊。”
否则把李家彻底打下去,在来个王家黄家,那他可真要耐心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