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朱定北受伤后养了两个月,但还是以静养为主,不说去国子学复学,就是平日里多走动两步都要惹得一家老小提心吊胆。
他底子里早不是十来岁的孩子,很能静得下心,不睡的时候看些书打发时间就是。不过朱征北回京常常陪在他身边,同他说那起鲜卑府的大漠风沙,草辽马壮的风情,也总算让这段时间过得不那么无趣了。
这一日,朱定北醒来见他在床边正拿着他看到一半的兵书,撑着手坐起来道:“什么时辰了,阿兄你已从外头回来了?”
“嗯,从外面回来的。”他朝外头看了看,而后才答道:“快到酉时了,你起来醒醒神,否则晚间没胃口。”
朱定北抓住要去给他拿茶水漱口的兄长,贼兮兮地笑道:“阿兄,你今日去女方家里,可瞧见我未来嫂子了?是什么模样?”
朱征北失笑:“胡说什么呢。还没有成婚见什么面,等阿兄拜堂那日你不就知道她生的什么模样了?自己看就是。”
朱定北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那你去女方家里,人家没灌你喝酒么?”
洛京人对女婿的第一道考验就是酒品,每每上门都会被灌酒,若是同你客气那才是生疏。
朱征北:“喝了点。”
他说喝了点,那定是喝了不少。
要朱定北说,他和他阿兄的酒量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拼倒几十个老兵油子都不再话下,他岳家当然不是对手。只可惜,自他到洛京这个破地方之后——哎,好汉不说当年勇,也罢。
不过,想到他阿兄将他未来岳父一家子全喝瘫在做桌子底下,自己却游刃有余地坐在位置的场面,不由觉得好气又好笑,想着不会真如他所想吧?
这么问了,待得到朱征北肯定的回答时,朱定北不由觉得脸皮抽了抽。
他阿兄肯定被亲家嫌弃了吧?嫌弃了吧!
朱征北见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大笑地摸摸他的头,说:“待成亲了她要随我到鲜卑去,与岳家打交道的机会少,自然要早些知道彼此的本性为好。”
朱征北这一趟回来,除了代朱振梁回府探望重伤未愈的小儿子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成婚。
他几年前就定下了这门亲事,已经下聘过定,只是朱征北常年在北境,这才将成婚的时间拖延到了现在。若是今年朱征北再不回来,那家姑娘就得送嫁到鲜卑去了,高娘子觉得小姑娘家家的很快就要离开安定繁华的洛京跟着大儿子到这苦寒之地,便做主婚事就在洛京办,好歹也能成全一些小姑娘家的念想。
朱征北对未婚妻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对婚事十分冷静,没什么欢喜的神情。
朱定北察觉到他对这门婚事并不是很期待,心中奇怪道:前世阿兄对阿嫂很是体贴照顾,感情几年了都如胶似漆,他还以为两人成亲前便有情愫,如今看来,却是他想错了。
不过,对他来说阿兄的婚事能够和和美美的就行,旁的也不是他这个做阿弟的能操心的。
“不过,听说你嫂子针线活做得好,回头让她拿带回来的狼皮子给你做件披风。那可是很难猎到的白狼皮毛,阿弟穿在身上一定体面。”
朱征北颇有些心血来潮。
朱定北撇了撇嘴,扭过头说:“还没娶进门呢就算着使唤人了,当心阿娘听到,打你满头包。”
朱征北嘿嘿笑起来。
这日,宁衡踏着夜色来镇北侯府,朱定北问了两句学府里的事,两人把门关起来才说起正事。
宁衡:“陛下今日接到了密探传回的消息,在宫里砸了一套笔洗。再过两日,御史台的消息也会传回来,届时刑部和大理寺核审案情之后,便有定论。”
朱定北颔首,距离李平叛国通敌的罪名被告发前后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大靖边境整肃布防,他就等着李平的罪行公告于天下的时刻,到那时……他,算报了一大半的仇了吧?
朱定北紧紧捏住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李家给他们朱家几百号人偿命,他心有快意,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却没有半点放松,就像是——还不够,那份恨意还在燃烧,却乍然间失去了寄托,让他的情绪隐隐有些失控。但宁衡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宁衡说:“这半年开采的金矿,我已命人铸了官印。”
“有多少?”
朱定北兴奋地往凑向宁衡,后者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腿不许他右腿用力,抿唇微笑道:“两万六千两。”
朱定北倒吸一口凉气。
两万六千两,黄金!
足够养活朱家军二十年的巨额军饷!
“怎么这么多?”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真该佩服脑子还没被那成山的黄金砸晕,察觉出了异常之处。
宁衡压低了声音,带着轻笑道:“陛下近来缺银子得很,想要多开采那座金矿,只可惜……他晚来一步。”
朱定北顿了下,笑了一声又憋住了,问:“你提前采空了。”
“那座矿山本就是虚矿,不是么。”
宁衡抬了抬眼皮。
朱定北这下不得不佩服了,怪不得老朱家能流传下长信侯不好对付的说法,瞧瞧,这孩子才这么点大,居然连皇帝都被他耍的团团转了!什么叫虚金矿?那就是外面看起来镀了金,结果挖到深处才发现金矿数量或是质量奇差的矿山才叫做虚矿,他和宁衡开的那块金矿那是实得不能再实了!
哈哈,不过谁敢说长信侯爷说的不对呢?
“干得漂亮!”
朱定北一点不觉得两人做着大逆不道的事情,不吝夸赞了宁衡一番后有些躺不住地道:“这么多钱放在府里也是个麻烦,阿衡,你就帮我放到长宁山庄上,我让朱响给我看着,以后就当我的私房了。”
宁衡自然答应,尽管他心里明白身边人嘴上说的漂亮话未必是他的真实目的,但还是选择了体贴的沉默和纵容。
朱定北明显有些睡不着了,两万六千两黄金啊,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甚至,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用这笔钱,他能够比贞元皇帝更快一步地培养出更强的私兵来。但想这里,他就有些意兴阑珊,他并不愿意用这种办法对付皇帝,或者说……他想过熬死皇帝,也没想过要拿兵力与皇帝拼。
不是赢不了,而是,他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又怎么面对他费尽心思守护的父兄叔伯和朱家军士们呢?
宁衡探手过来,摸到他已经长肉复原的脸,捏了捏,问道:“不高兴,为什么?”
朱定北说:“在家里呆的闷了。”
这也是实情,闲置的时间多起来就意味着他思考的时间也多了,这些日子不知为何他越想越有些不对味。
明明复仇在望,怎么会让他直觉那么不踏实呢?
是因为李家埋在朝廷里的党羽没有减除,还是因为成功来得太快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宁衡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再有几天你的腿和背上的上就能好全了,不要急。”
当初遇刺的时候朱定北躲避得恰到好处,因此右腿和背上的上虽然深地能看见骨头,却没有划损到重要的经脉,养了近两个月也好得差不多了。朱定北打了个呵欠,再要说什么却药性上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宁衡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听着他的呼吸,往他脸颊边靠了靠,暗自道:
长生,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原以为,他要李家灭亡,可没想到并非如此——或者说,不止如此。
宁衡摇了摇头,很快甩掉脑中的杂念,伴随着朱定北轻缓的呼吸入眠。
到四月十日的休沐这日,宁衡果然说服了老侯爷和老夫人,将朱定北带到郊外散心,朱征北也跟随左右。
在马车上的时候,朱定北就没少拿话酸他,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成天往外跑。朱征北无奈说,只听说新娘子足不出户,可没有听过新郎待取家中。朱定北便语重心长地说人家千娇万宠的掌心宝就要随你去鲜卑府吃苦了,你却没想过对婚事多用点心?
朱征北:“……阿弟是嫌我碍事了?”
他皱着眉头,很有些怀疑地盯着朱定北瞧。
朱定北摇头似拨浪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他还记得前世小时候他也说了一句不和他兄长在一块玩耍的话,后来他的小马驹,小玩伴和玩具一个接着一个消失。是谁做的,他真不愿意想起来,但直觉不会错的,他兄长啊在某方面心眼可小着呢。
宁衡动手拦住他,不让他再往嘴里塞糕点,把盘子往朱征北的方向推了推,在他耳边轻声说:“宁叔做了全羊宴,省着点肚子。”
朱定北立时笑弯了眼睛,亲自拿了一颗糕点塞进朱征北嘴里,道:“阿兄,你吃。”
朱征北立刻忘了刚才那点不愉快,却不知道他放在心尖上的胞弟正想着:阿兄的胃口一个顶十个,还得先把他喂饱了才行。
东郊外,楼安宁几人早就等候多时,见朱定北出了马车立即围上来。
他们是有心与宁衡一起去镇北侯府,不过,有些事情要准备便先过来了。朱征北打眼看到躺在草地上巨大风筝,有些惊讶道:“放风筝?”
几人笑嘻嘻地摇头,还卖关子不肯说。
直到那风筝放起来,朱征北才知道,他们放的不是风筝,而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