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巧气焰很是嚣张。
这年头欠债的是大爷,砍也砍不得,骂也骂不听,如果是个文明人,估计就拿她没辙了,这请个律师,人家收费也不少呢!官司还不一定能打赢。
我自诩是个文明人,老王又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个性,自然毫无办法。
但包阳阳态度实在超出我们预料,他这个人胆子不大,按理来说,应该已经畏畏缩缩,懦弱地退到一边了,殊不知谷巧那番话激起他心中的血性,他脑子一热,冲上前去。
谷巧“啊”地一叫,包阳阳已然把她从石栏杆拽了下来,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我和老王看呆了。
“干什么?快住手!”西边传来声音。
我们循声望去,见隔壁是个山头,距离咱们这差不多五十米左右,上面修有凉亭建筑。附近是碧绿的松柏和雪白的栏杆,地上扬起了黄土,多种颜色交相辉映,如果此处用来取景,那非常有诗意。
我看石凳都坐满了人,周围还有站着的,靠着的,拎着长枪短炮,正在交谈,有几位掏出香烟,满脸疲惫,衣着腌臜,标准的媒体人士。
转念一想,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是拍应急训练的啊!
这么多人马,想来这阵势也不小。旁边还有一老太太手持笤帚火钳,背负麻袋,正弯腰掏着垃圾桶,一脸麻木,冷冷注视着群人,一句话也没说。旁边还有几个林业局打扮的人,拎着几个啤酒罐和副扑克,在凉亭中高声说话,这想来是违反规定的了,但身在此处,也没人管他们。
媒体人好管闲事。之前他们看一男一女隔空相望,遥遥喊话,不由会心一笑,说道是情侣啊!
可看到两人扭打一团,当即觉得不对劲,就有人高喊,叫我们住手了。有人直接扔了摄像器材,朝我们奔了过来。
谷巧一把推开包阳阳,忽然喊:“为什么生活这么难?!”说罢,伸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哭出声。
那几个中年汉子见如此场景,不由都怒发冲冠,训斥小包道:“你一个大男人,让着点你女友不成?这像什么样子!”
老王指着谷巧道:“她欠钱不还!”
众人:“……”
此时阳光陡然发亮,几乎令人睁不开眼,一阵风夹着榆树叶飞过,狂转急旋,树叶沙沙作响。
众人:“哈哈哈哈……”
这就是社会现象了。
未了解真相,就先分对错。
一涉及到钱财,个个便哑口无言。“好好说,好好说!”有人插话道,但看面色,却已经产生退意。
王明后拉着包阳阳,试图叫他不要再纠结下来了。他自诩有分寸感,闹出人命不大好,所以一直对包阳阳挤眉弄眼,想要提醒他稳妥行事。不料,包阳阳个性憨直,没看到老王的意思,反而朝他望来,傻傻“啊?”了一声。
老王瞬时气急败坏,怒视他,眼中差点迸出火花。
包阳阳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王明后气得跪倒在地上,以额撞地,把地撞得咚咚直响。周围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老王为什么五体投地,叩首不停,只盯着他直笑,仿佛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凉亭上已经有人好奇这边发生什么事了,发消息给同事,当即有人在手机里问什么情况。
“说是还钱,那女的不还,非要跳崖!”该记者连连发笑地回了这么条语音回去。
“这XX的举动!”对方回了一句。
记者听完,笑得更厉害了。
他笑得前俯后仰时,那位先前声音浑厚的中年男子领着一众记者赶来。“哎呀,等等我们嘛,把摄像机都给架好了!”中年男子说道,他声音浑厚沙哑,看上去有点阅历,招呼旁边的徒弟,“见到这种事,赶紧把摄像机摆好,免得出事了,在新闻现场却没个照片没个报道的。你们做新人的,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时得要有记者的意识,以免白白错过!”
他说话油里油气的。他说一句,徒弟答应一声。
“唉,不是叫你对这里,呶!看那边!看到那女的没有,要跳崖?去拍那边,无论跳没跳,都是一条好写的报道!如果跳了,惋惜一下生命的可怜,痛诉同行人的冷漠,感慨下那小年轻的不负责……如果没跳,就骂她意志不坚定,情感脆弱,给社会带来麻烦!”中年男子又说。
我:“……”
老王:“……”
小包与谷巧:“……”
“看着我干什么?!”中年男子说,“快干啊!要什么同情心啊?同情心能当饭吃?”接着他对我们说:“抱歉啊,职业要求,理解一下!我们也是吃这碗饭的……没新闻,没饭吃啊!”
“能这么吃饭?!”老王气得跳脚。
“那怎么着?”中年男子说道,“都改制了,收入看造势,有新闻往大里写,没新闻,编造新闻也要上!不然呢?没报道就没饭啊!过去新闻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现在不这样了,收入看热度,有的事夸张着报道,没有的事编造着也要上……我们也很为难!”
“良心呢?”王明后怒道。
“给狗吃了!”中年男子不假思索地说。“大不了别看新闻……唉,我问你们,平时看不看新闻啊?”
“我不看。”我说。
“不看,好!”中年男子朗声说。
“……”
王明后已经被他绕到弯子里了,满脑子都是模模糊糊的,那中年男子对谷巧又说道:“你究竟跳不跳?不跳这浪费我们时间啊!”
谷巧见这男人气势威严,吓得瑟瑟发抖。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赶紧把钱给人还了!我们这边开了录像,你要是不还钱,我们给你捅到网络上去,看你怕不怕别人!”说罢,那中年男子又龇牙咧嘴,做出穷凶极恶的神情。
谷巧吓得“啊”的一叫,抱头鼠窜,沿山道跑下去了。
包阳阳又急又慌,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才好。王明后有些心神不宁,含含糊糊问道:“你不是喜欢那女的吧?”
“怎么可能!我就是想要回钱!”包阳阳急得大叫。
“不喜欢就好。”
“……怎么了?”
“那女的,不是什么好人。”老王说。他有些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把听来的话告诉他。
包阳阳满脸迷糊,不知道王明后为何摆出那姿态。
之前那中年男子扫了我们一眼,问道:“那女的,作风有问题吧?”
“啊?!”“——啊!”老王和包阳阳齐齐吓了一跳。
“看也能看出来!”中年男子说。
“……”
接着他又和包阳阳互通姓名,我们这才知道,他姓黄,叫黄大刚,是华晨旗下报刊的记者。
一听包阳阳曾经在中诚电视台工作,立马来了精神,彼此说了些熟人,当说到都认识孟波时,双方态度为之一缓。“他可是个好人,只可惜太偏激了些!”黄大刚说。
老王接着问他认不认识庞德。
黄大刚不以为然道:“一个假道学!”因老王不喜欢庞德,瞬间把他引以为知己,两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如今传媒界就那样,人情乖戾,记者也乱报道,唉!”黄记者说。
“没几斤脑血栓做不出这种事!”老王说。
“可不是嘛!”黄大刚说。
他掏出烟来,点燃,静静地抽完这一支烟,然后摁灭在地上,用脚踏了几下。旁边有年轻记者来找他,他也和颜悦色答了几句,他把头上的鸭舌帽摘下来,摆在身边,用力扇了几扇风,然后沉默了,似乎想到什么,笑着摇摇头。
我问他在想什么,他却不告诉我。只是客气地说了几句:“算了,没心没肺的人才能活得长!”
黄记者忽然笑了,“干我们这行的,得要见到多少委屈的事啊!要是太有人心了,那我们别活了!走了!走了!那女的要是再威胁你们,打电话给我,刚号码报给你们了,我倒要让她好看,社会公理,哪里是那样的事!”
我们连声道谢,他轻轻摆摆手,然后招呼员工们,继续干活去了。
他们还要做应急训练的新闻,扫地的老太太仍旧拿着火钳,兀自杵在原地不动。等到这群记者收拾好东西,行动笨拙地艰难离开,一路沿着山道往前走后,这老太太才走过来,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饮料瓶,牛奶盒一个个拾起,又将没喝完的矿泉水瓶瓶盖踩开,把水倒掉,再把塑料瓶踩扁,这才小心翼翼放进麻袋中。
她一路捡拾,一路往凉亭走来。看到地上散落的烟头,不由叹了一声,佝偻着腰把烟头一个个地熄灭,塞进一个空易拉罐的豁口里,然后用一种哀恳的语调说:“还是文化人呐!”
我注视着这山,这背负着摄像器材的记者群,以及苍老的、佝偻着腰的老人的背影,她又塞了几个烟头,直到最后一个烟头完全被收好,这才松口气地直起身来,用力捶捶腰。
她方才全神贯注,仿佛在做世间最有道理、最理所当然的事。当这些完成后,终于可松口气歇歇了。
我心里生出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感受。我对包阳阳说道:“下山,我有事说给你听!”
于是在下山的途中,我把从多方面听来的话,谷巧利用潜规则进入剧组的事说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