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后一听,心中瞬间泄力大半,手脚酸麻,四肢无力的感受更是直冲脑髓。他忽地手一松,跌倒在地,捂着屁股嚷道:“靠!”
那阿姨回应一声:“妈呀!”
待我从墙头跳下时,那阿姨也伸手把老王拽了起来。守在院门外的小年轻戆头戆脑地冲我们一笑,接着窜进来给我们派烟。
阿姨见了,笑骂一声,嗔怪地把他手上的香烟打落,骂道:“别拿你那社会气息招惹小孩子!”
说罢,她转头望向我们,解释道:“我儿子!”
王明后一惊,想起当初四下奔逃,亟朝教堂跑来时的情形。隐隐约约的印象里,当时可有四五个大小伙子,绝不是这一个。
思至此处,王明后赞道:“阿姨,你儿子真多!”
“啊?”
“刚刚我们往教堂里跑时,我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有好几个人……”王明后解释道。
“哦!那你可误会了!”阿姨道,“我哪里生的出那么多呢!都是一个片儿的,大家伙儿从小玩到大,小琳也是如此……”
说到此处,她又侧过头来望她儿子,询问出声道:“哎呀,你去看看外面的,叫他们都散了吧。”
那小伙子一听,答应一声,翻手就收起香烟,急急忙忙抽身向前堂奔去。我踌躇了一下,也紧随其后。老王在后面骂骂咧咧的,大概和这些人相处,有点不自在,但也不敢在后院守着了。他和我们一同跨过院门,绕过长廊,正巧看到四五个人围着一个讲道的老传教士周旋。
那大爷年过七旬,瘦骨嶙峋。一脸茫然失措,被这群人拽得东倒西歪。
这老爷子身形不稳,神情窘迫,宛若风中残烛般。我登时惊了,怕这些人上前把这老爷子给拉扯倒了,一命呜呼,那即便是心下愧疚,也再无法弥补得了的。
于是我连忙上前去阻拦这些小伙子。
那大爷被众人团团围住,挣脱不得,头晕脑胀之下,“哎哟”叫了一声,似想张口反驳,可又涵养深重,脏话说不出口,只能满脸愤懑。
那几位年轻人仍就不收手,闹哄哄的争吵。先前那派烟的小伙子围上前去,一手一个,将朋友拉扯下来。这才渐渐息事了。
那传教士陡经这场人仰马翻的闹事,忽然悲从心起,不知是感慨年老体衰任人欺辱,还是为无能为力受人摆布而痛楚。他忽然蹲在地上,伸手抹了两把泪,呜咽地哭起来。
众人皆是一愣,四下又是一阵沉默。
原来不比我和老王偷摸进来,这些年轻小伙子进门时恰好遇到如厕归来的传教士,为急着找人,连忙拉住他,将他缠住,好方便环卫阿姨和她儿子钻到后院去寻我们。
那传教士哪里经历过这遭,当即又急又怒,和他们分辨。这一下,便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两方争吵,吵个不休。
这老头儿也没有个家人,平时就在这地方生活,自然对这地方有了感情,多了些许认同感。平时有错的事,还要争三分理,何况这是天降灾祸,守着自己的地盘,还被人盘问了。他责任心重大,便和这批年轻人起了冲撞。
众人见老大爷哭泣,如同做错事般杵在一边,不敢说话。
环卫阿姨上前解释,那老大爷只是不听。他把头撇到一边,不住抹眼泪。灰白的发须衬着满是皱纹的脸颊,很是可悲。我看得也心下不忍。
环卫阿姨仿佛不知觉,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一大段话,吴曼琳也上前解释。老大爷只是摇摇头,后来是管理人员拿着钥匙来,将人劝走了。
他陪着老大爷去休息。
那老人也没有先前传教时的快活了,他耷拉着脑袋,挪着步子去了一间破旧的屋子。他在破旧的藤床上慢慢坐倒,躺在被单上,拉起被单,遮住大半个脸,唯独白花花的头发散在枕头上。
管理人员也不敢冒犯,轻手轻脚地掩了门,招呼我们往院内走,到了长廊,仍旧能听到那老人的咳嗽声。
管理人员冲着我们好一通抱怨,环卫阿姨在旁不住赔笑。她儿子把剩下大半包烟尽数塞进管理人员的手心,这件事才算作罢。
“他也挺可怜的!”管理人员点着烟说。
“是是是!”众人不住赔笑。
“这么大年龄了,谁也想过个安稳的日子,可命就摆在那里,过得好,过不好,咱们说得不管用,得命说得算!”管理人员手指往屋里一指,“就像他吧,老爹给人搬煤窑死了,老妈中风瘫痪,也没有大姑娘愿意嫁给他。好不容易熬到老母亲去世,自己也六十好几了,你们瞧瞧,这叫他到哪里去?去养老院吧,没两天跑出来了,去别的地方打工,也没有人要。附近又是打麻将的、赌博的、看他这么孤零零一个老人,人人都想欺负他,他能怎么活?好在我们院长看他可怜,就叫他过来住着。别看他这样,说他真信教吧,我也不信,但人总要有个地方呆着,不然就没了……”
他说一阵,叹一阵。
众人连连称是,都是心中堵得慌。好容易出了教堂,外面空气清新,草木葱翠。王明后深吁了一口气,显是心性稍平。
我们刚打算借故告辞,不料那环卫阿姨连忙摆手。她叹口气道:“唉,我先走了,也不耽搁你们说话了。小琳这姑娘不容易!刚刚那老人有多不容易,她就有多不容易……半年前,她爸爸死了,说是肺里长出那么大的一块肿瘤,就这样治没了。她家里还有个妈妈,精神不大好……唉,你们要是可怜她,就多多关照点!”
我们连忙应承,她又说了几句话,便收拾东西与老伴一起走了。
吴曼琳站在原地,痴痴望着一旁的侧柏树篱。
王明后看了,顿感无奈,他走过前去,吴曼琳猛然把头一扭,望着教堂广场前的那栋老式楼房道:“我家住在那里!”
王明后瞬间把话语全数吞下。那是一栋老式的房屋,差不多有三十年的历史了,破旧残缺的砖房污秽不堪。
老王的意思,既然已经到这里了,那就赶紧将人送回家吧!
吴曼琳没否决。
我们沿着人行道走去。吴曼琳的家是城市的老旧楼道,这几乎是危房了,所以四处是空房。
我们朝楼道走去,上了两层台阶,三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制的防盗门挤在一块小小的平台上。吴曼琳掏出钥匙开了锁,打开其中一扇铁门,让我们进屋。我和老王犹犹豫豫的,但最后还是咬牙入内。
“你们要不要喝水?”吴曼琳换上拖鞋问道。
“不客气。”我说。
“那我就给你们倒点,我这里没饮料。”吴曼琳又说。
“啊,不用不用,送你回到家就放心了,我们还有点事要办,先回去了。”老王赶紧说。
吴曼琳没说话。
她轻轻撩了下头发。
王明后有点紧张,他扫我一眼,这时候就应该立马起身朝着门口走去。老王自小家中有钱,几乎没多少机会见识真正的穷人。
他小时候住在他姥姥家,乡村野蛮朴实,谁狠谁就是大爷,加上家中有寄钱来,他一个男孩儿,也受不到什么委屈。就算偶尔去同学家做客,稍微好一点的学校,大家也懂,学生家不至于穷到太难的地步。
可这里大不一样!
灰蒙蒙的水泥地没有铺上半点瓷砖,另放置有老旧得几乎快腐烂的家具,外加上一些塑料桶盆,寒酸之极,当真家徒四壁。
老王有点不自在,就算是去城市中最荒凉的地方,但或多或少有点人气,而这里,只有灰蒙蒙的枯燥。
“要不要看看我妈妈?”吴曼琳问。
“你……”王明后想说话,可最终闭上嘴巴。
他面露同情之色,但最后什么也没说。这就是老王的优异之处了。
我以前能和他成为朋友,也多亏他的个性。穿越前,我是孤儿,这意味着有很多别有居心的人会接近,有欺辱,有躲避,有幻想着说几句好话就能获得感激的高高傲慢,然而,像老王这般,真诚能理解他人的人,的确是不多的!
老王同情地看着吴曼琳,吴曼琳没说话,她打开里屋的门,从里面拿出两个杯子,接了点水,递给我们。
王明后道声谢,接到手,“咕隆”一声吞下。我接过并没有喝。
“我妈就在里屋。”吴曼琳说。
王明后连忙说过去问好。
吴曼琳摇摇头:“你们在门外看看就好,她……精神有点不大好。”说完招呼我们,我也不好拒绝,隔着门户朝内望了一眼。
只见屋里坐着一位老妪,白发满头,怔怔发呆。她身下便是一个老式沙发。沙发有四根红漆的木腿,上面罩着白纱般的椅披。
老妪显然已经痴呆,旁边有一只红色雕花的老式保暖瓶,桌上还有两三只苹果。旁边有一只鞋,被扔在木架子上,另一只鞋却套在她的脚上。吴曼琳捡起那只被扔出去的鞋,然后套在她的脚上。吴曼琳弯着腰,叉开腿蹲在地上,身子伏得很低。
做完这一切,吴曼琳退了出来。
老王有点紧张,问道:“你有没有带她看医生。”
“看了。”
“医生怎么说?”
“吃药。”吴曼琳随口说道。
她看起来有点淡然,也不生气。“那些药也没多大效果。”吴曼琳说,“心理问题嘛!得靠自己治。”
她冲我们淡淡笑了一下:“我妈生了我,不被我爸家的人待见。好在我爸不觉得女儿有什么不好,待我们很好。至于我舅舅,虽然有点小钱,别人家的钱总是别人的,所以没什么往来……不是有这句话吗?‘朋’字的‘朋’,是两串钱构成的,有钱的才是朋友,没钱了,就不是朋友了。所以,我现在只想赚钱。”
“我相信丁惠不是这样的人。”我忽然说。
吴曼琳愣了一愣,然后发笑:“所以我才没有像我母亲那样,发疯发狂!”说着,她又把里屋的门带上。
“有的人命不好,像我妈,就没有遇到好人。”吴曼琳摇摇头,“我恰好……遇到很多人,各色各样的,今天你们就见识过了……丁惠,她真的很好很好,我们是好朋友。”
她似乎想到什么,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