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晦暗阴沉的周末下午,鞠丽摁响我家的门铃。
当时我刚从老王那回来,把他编写的那一部分剧本领回家,正在阅读修改。我听到响声,站起身,打开门。
那样的一位女士就出现在我面前。
“让我进门说话。”鞠丽垂着眉毛,用不高不低,也不沉闷又不柔和的腔调说。她的嗓音就像是块木头敲在桌面上,很难说有人喜欢它,可也不至于痛恶到呕吐的地步。
我扫视了她一眼,轻轻倒退一步,让她进门。在我这个小小的出租屋内,没有太多其他人到来,也没有准备多余的拖鞋和鞋套。
鞠丽瞥了鞋柜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抬头,古板地笔直朝前走去。
我们在客厅坐下,沏好茶,分坐在茶几的两端。茶叶是孟波送给我的,为感谢这段日子在导播厅的帮忙。其实并不辛苦,上手后能迅速快捷地处理这些日常工作。倒不如说,李为迎给布置的工作:看完那些录像带,更加费神!
但李导的安排也不是一无是处,毫无作用。我从中学到很多。
这时候,鞠丽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喝了一小口,她大概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烫嘴的茶水,于是皱着眉,赶紧把杯子放下。
“我来找你,是因为从阿言的短信里看到你的信息。”鞠丽直入主题。
“果然如此!”我心想。
“听着!”鞠丽厉声说,“我不打算让他来接触你这样的小人物,趁早死了这条心!”
“请便!”我差点说出这样的话了。
可是我按捺下心思,抬头想着,这件事不是沈言的错,至少发生什么,不要搞得双方很为难。
鞠丽长得并不漂亮,两道长长的眉,有着千篇一律的平庸感。她的脸扁平,肤色干燥泛黄,有些雀斑般的斑纹。她的眼睛很锐利,鼻子却有些塌,嘴巴略大了点,但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可要开口了,就如同血口大盆。她理了个很短的头发,短短的发梢扎在脖颈上,简洁凛冽。她的长相出现在街上,绝对会被千万张普通的脸淹没,让人忽视过去。可单打独斗,直直盯视她,那种上位者的气势是一点儿都掩饰不住的。
“这是言哥的意思吗?”我抬头闷声道。
“这是我的意思!”鞠丽说。
她的语气依然咄咄逼人。她锐利的目光扫到我的身上,身体僵硬得像块板砖。我闻听后,给出回答。
“那让他亲口和我说吧。”我说,“只要他说了,不喜欢这部剧,觉得算不上什么,我不会勉强。”
说完,我也不搭话,继续把稿纸掏出,摆在茶几上,慢慢审阅。鞠丽闻言,忽然向前倾出身体审视着我。她扫了我一眼,视线缓缓向下,看到稿纸的文字。
那些小小的文字在纸面上奏出美妙的音符,就像奇迹般,萦绕着光亮。
鞠丽终于开口了,虽然很缓慢,但可以看出她的眼里终于有了光,仿佛被传染了。她问道:“这是你写的?”
“不。”我想了下,说道,“是公司的,我只是帮忙改一改。”
“不属于你的,你也会费心?”鞠丽觉得奇怪地问。
“谈不上完全不属于我。”我含糊地说,“它现在只是文字,以后要成为全套剧本,然后再成为画面、影视片段,乃至成为整部电视剧,它会成为流淌的东西,一直被人所知。”
我很难跟鞠丽形容影视作品的版权,像他们这种影视公司,一定会把版权牢牢抓在手里。
一部电影,版权究竟属于编剧、属于导演,还是属于投资商或者是导演的呢?
影视作品不像小说,本来就是个难题。许许多多东西共同塑造了影片的整体,可很可惜的是,现实的艰难很难把这个东西给定性——“也只有黑泽明的电影,想来版权属于他自己。”我在内心如此和自己说道。
我听说过这个故事,他为了版权,自己撰写剧本,自己拍摄,自己组建公司,可是大多数人做不到这点,大家共享着某一合作成果。
鞠丽沉默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稿纸上,道:“如果是这个剧本……”
如果是这个剧本,那又如何呢?
我的大脑一片恍惚,直到她告辞而去。之后,我度过了最难形容的三分钟。
王明后旋即想起的手机铃声把我惊醒,他心情激动地说:“厉害!厉害!只要你肯做,还是可以的!果然把沈言劝服了!”
“啊?”我脑子仍然有些浑浑噩噩的。
“难道不是吗?”王明后大笑,“刚刚沈言给公司打电话,说接下这部片子了!果然,你出马,能行!”
老王不断絮叨,说诸如怎么看好我之类的话。毕竟我搞拍摄比他在行,所以讨论影视剧总有比他独到的地方。可我的大脑却陡然清醒,陷入到恐惧的深渊。
鞠丽这才出去三分钟?
就拿她刚出门就给沈言打电话算,沈言要接电话,然后再给王明后打电话、说愿意接片子的讯息——这些统共包囊起来,也才三分钟!
我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耳边嗡嗡的耳鸣中还传来老王的笑声和叫声,那些嘈杂的声响混杂着钟鸣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明清脆,我忽然喘不过气来,努力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老王,是沈言亲自给你打电话的吗?”
“是呀!”老王被打断滔滔不绝,仍然兴高采烈,兴致勃勃地做出回答。
“他和你在电话里怎么说?”
“怎么说?不就是客套话,说很希望合作,如果能有机会想当面谈论剧本。”王明后道。
“他提到剧本?”
“对啊!”王明后毫不犹豫承认。
“那他和你通话了多长时间?”
“啊?这个不清楚,哦,差不多一分多钟吧?恩,唉,不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啊?忽然问这种问题?”王明后也忽然意识到不对了,问我道。
我陷入沉默。思索片刻后,把我的猜想说给王明后听。“鞠丽从我这里离开三分钟,之后她要给沈言打电话,说明看好这部戏。”我来到窗前,隔着窗帘正好看到往大楼外走的鞠丽。“沈言听说后,可能会和鞠丽探讨,也许什么也不说,他挂掉与鞠丽的电话,立刻给你打个电话——你难道不觉得这时间太紧凑了吗?”
“也许是他太高兴了呢?”王明后反唇相讥,“他接到他老婆的电话后,激动得不得了!立马就给我打电话,说愿意来演戏!这正好和传言相符啊,外面的人都说,沈言怕他老婆,因为鞠丽太凶了!有那么个凶神恶煞的婆娘在家,自己想演什么,都做不了主!幸亏鞠丽还算是有点眼光,相信咱们的能力,从你那出来……等等,她从你那出来?靠,出来后给沈言打电话?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王明后忽然意识到不对,焦躁地问。
于是我就把鞠丽来拜访,无意中看见剧本,寥寥几行字确定这是部了不起的巨作,并毫不犹豫答应让沈言参演的事说了一遍。
“哦,这就能说通了!”王明后醒悟地说。“这不是很正常嘛!大惊小怪什么?”王明后有点不高兴,“她本来不想让沈言出演这部戏,可是被剧本打动了呀!和沈言一说,沈言一高兴,立马给我打电话!”
“可是他怎么知道公司的电话号码?”
“……”
“就打比方吧,沈言有收集别人公司号码的习惯,有个名簿录,上面有行业内各公司号码,可这个电话本或者名簿录,会随时揣在怀里吗?”
“……”
“你想想看,找名簿录要时间吧?翻到你老王公司的那一页要时间吧?拨电话要时间吧,还要和你应酬!”我说,“短短三分钟内,发生这么多事,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王明后陷入沉默。他左思右想,最后不得不承认我说得对。他迟疑下,道:“那张幕……那你觉得,这背后究竟是什么情况呀?”
王明后也禁不住变得犹豫起来,他迟疑地,结结巴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他们事先就商量好了!”我思索一会儿,给出个最能说服我自己的答案,“他们商量好,鞠丽来找我,沈言在家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等待着回答——在他的面前,摊开电话簿,等待鞠丽通知他,他获得结果后,非常兴奋,立马按照电话簿上的号码给你打电话……”
王明后禁不住叫了起来。
“他们夫妻在伪装,装作感情不好、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达成一致条件!”我大声说,“他们在一开始,就决定参与这部戏了,只不过让我们误会,他们在犹豫。他们试图造就一种错觉,他们是被动选择的,而本质,我们才是被盯上的人!”
“别说了!”王明后吓了一跳,他心惊胆跳地道,“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之后我们两人都不再言语,电话还未挂掉,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和老王都心神不安。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明后忽然问:“有没有可能,沈言把我们公司的电话记入手机通讯录了?然后一键搜索姓名,然后打给我?”王明后心怀侥幸。
“那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特别是他妻子刚从我这离开?”我反而道,“如果是手机记载,那就更奇怪了!沈言拍戏,一个剧组加在一起,少说几百号人。几部戏下来,少说成千上万,这么多手机号码,不说手机能不能记下,至少翻找起来,会很麻烦!”
“那、那这个……”王明后结巴道。
我也沉默了。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一言不发。
过了不知多久,王明后忽然跟我说道:“现在看来,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些不正常……不过我们不能深究,只能找好律师,让合同上不出差错!”
我答应一声,心想,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