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助理走在前面,我们望着她的背影。化妆间前是一条很长的甬道,光是冷的,空气也是冷的,甬道的瓷砖却是暖色调,是介于棕红色与土褐色相间的那种。
我们一直走到了甬道的尽头,然后女助理停住了脚,接着我们就听闻到气若游丝的抽泣声。
李梦琴仰起头来,她朝我们勉强微笑一下,说道:“不要紧,每一次提到威亚我就想起过去的事……”
老王奇道:“什么事?”
我踹了他一脚,他意会到了,说:“哦哦,那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回去了。”李梦琴笑着伸手抹了下脸,她的手湿漉漉的。
她站起来,说着话,视线朝着下方,仿佛地面有什么水晶做成的东西,值得获取她那样的注意力。然而我并没有在地面上看到任何亮闪闪的东西,仅仅是从她的眼中,看到源源不断的,类似于水晶般,不断流淌的泪水。
“哦,那好。”王明后说,他神情有些不安,“那您先回去吧!”
“我送您。”我说。
“啊?”老王说。
“不客气。”李梦琴笑了一下,又把眼泪抹了下,“我自己回去就好,有带来车。”
女助理心疼地拍着她的后背:“别在意!”
我态度很坚持,又说道:“没事的,早晨没什么事,既然大家的定妆照拍了,那也没有事了。今天就拍个定妆照。”
老王悄悄附耳对我说:“那沈言怎么办?他一直没来。”
我管他?我不以为然撇撇嘴。
“他迟到了吧?”我说,“多长时间?”
不待老王回答,我便朝化妆台走去。李梦琴似乎吓了一跳,迟疑地望着我。
“走吧!”我说。
李梦琴迟疑地点点头,犹豫地望我。
“出去也好!”女助理打个哈欠地说,“这里太冷了!”
李梦琴点点头,她朝门口走来,她站在门口伫立不动,斜乜地瞧了一眼女助理,那眼神有多少千娇百媚。女助理见了,立马冲出去,率先一步打开门。李梦琴走出去,外面阳光灼烈。
老王愣了几秒,紧随其后,他低声对我说:“我说真的!如果沈言来了,怎么办?”
“我也说真的!”我同样低声回复,“让他等着!”
我没空搭理一个迟到这么长时间的人。总是说人与人之间平等,可万物都有规则,我不觉得破坏规则的人有什么平等可言,就像拜托别人帮忙时不能趾高气扬,去别人家做客别评头论足一样,这些不单纯是礼节,也是规则。
“呃,好吧!”老王耸耸肩,退了一步。
我走出去,和李梦琴坐同一辆车,在车上又唠叨一些话。我甚至给黄老板发个短信,说梦琴姐身体不适,不一会儿段小孩回我,说他受黄老板之令,特意来探望李梦琴。
我问他在哪里。
他回答说直接去李梦琴的家。
“琴姐。”我对李梦琴说,“段必胜说要来。”
李梦琴点点头,没回答我。她望着车窗,车窗的倒影似乎映不出她的脸。
这可真奇怪!
以前我和许多女人一起相处过,她们的脸总是很明朗地映在玻璃上,只不过显现出来的神情与实际有区别。有的更美,有的就没原来的漂亮。像穆雪,玻璃上会有一种琉璃质的疏远和隔离,仿佛那不是她的脸;丁惠这丫头倒很朴实,和原先差别不大;吴曼琳的倒影总有股娇羞,百依百顺的憨态,可真正现实望过去,却有点冷冰冰地不愿意见到人;至于黎冰儿,她现实中的人可要比镜子里的漂亮多啦……
我不以为意地胡思乱想,李梦琴忽然问我道:“你工作中途送我回家,你女友不会在意?”
“啊?”我好半天才意识到李梦琴是在跟我说话。“我没有女友。”我很客气地说,也很无奈,“以后吧,找到个感情适合的!”
“那么停车场的那个是?”李梦琴试探地说。
“我同学。”
“哦。”
李梦琴小声地应了一声。车辆飞驰,冷气打得十足。我享受着这低温,却不太享受这里的气息,似乎车厢内洒了不少香水,我不喜欢这味道,也许有很多姑娘喜欢,可在我看来,最好的气味是没气味。老王曾经说我这是标准的屌丝审美,可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
我难受地把眼睛眯了一眯,仿佛这样能把香气阻碍住。车窗更晃荡了,对面的层峦和高楼大厦的屋顶在摇摆的光亮中隐住,我们驶入一个别墅小区内,林荫道的梧桐叶唰的掠过,阴影像重物般堕落。那一刻李梦琴的影子忽然在车窗上一闪,我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刚刚看不到她的影子,因为车内光线太暗了。
我猛地缩回身子,李梦琴看到了,忽然问:“怎么了?”
“没。”我说。
“那个女孩我看挺好的。”李梦琴琢磨着,口中说道,“她很喜欢你。”
“不至于吧?”我愣了下,笑道,“她人好,我很确定。不过谈喜欢,这个年龄太早了吧?她对我好,大概就是因为我对她好。”
“像她那么可爱的女孩,对她好的人一定会很多。”
“这不一定。”我摇摇头,“她有很多想法,很古怪、也很矛盾,没人喜欢自己不愿意了解的东西,就算她很可爱也一样。别人只会喜欢她的可爱,而不是她的古怪。”
“那你能够理解?”
“因为我们一样古怪!”我说着,想了一下,不觉笑了起来。
穆雪有她的想法,她不愿意像个普通人,找份普通的工作,平平凡凡地打工一生。她有自己的抱负,所以她很努力,也很辛苦。
如果说给普通同学听,大概大家只会理解,不会认同,毕竟多数人只有获得特殊待遇的欣喜,却没有付出特殊努力的觉悟。走的路不同,注视的光芒也不一样吧?我在这个圈子混,多多少少能够理解她。
我这么说着,李梦琴叹了好大一口气。
她怔怔地望着车窗外那些飞掠过的树木,那些眩晕的往后退的窗户栏杆也越来越慢。车停下了。李梦琴无比艳羡地道:“真羡慕你们年轻人!”
我有点疑惑,把目光投向她。
女助理已经下车帮她打开车门,她走向车门,头也不曾回头望一下。她黝黑发亮的头发就在身后,如同涂抹了发油,发丝不太细密,硬茬茬的,乌黑发亮。
“能轻而易举找到知己,这真是孩子呢!”
李梦琴回过头来,她笑了一笑。她笑起来很艳丽,有股妩媚的味道。我伏在车座上看她的神情,接着迅速下来。
我说道:“我们只是朋友!“
“所以才说你是孩子。”
“那你为什么总想撮合我们?”我问。
李梦琴稍显愣了一下,然后道:“因为我已经结婚了嘛,结婚后的女人就会很无聊。”她刻意装作很大方的模样,耸耸肩,可因为不常做这样的动作,所以很僵硬。
她笑了一下,又飞快地收敛住笑容,凝视外面的大楼:“结婚后就很无聊嘛!女人能做的事很少,工作也是在家庭之后,因为男人不顾家呀!”
“可我们之间并不是那种关系。”
“但你们相处得很好?”
“是的。”
“你也不讨厌她?”
“没错。”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她?”李梦琴忽然问道。
我一下子想不出该怎样回答,女助理已经快步走上欧式建筑前的台阶,她掏出钥匙,打开铁栏杆的门。忽然旁边转过一个年轻人,头发不听话地倒刺地竖着,就像石头做的古塔。他叫嚷着:“我接到你的电话就来了,当时我在睡觉!”
是段必胜。
我客气地和他打声招呼,和李梦琴的互相问答就此终止。段必胜显得很无聊似的,心不在焉地踢着小石子,小石子一路滚到阴沟里,“咚”的一声不见了。
鹅卵石在草丛中铺出小径,那些圆圆的小石子,在阳光下一照,露出黑黝黝如同冒油的表层。女助理穿着凉鞋踩在上面,烫得哎哟哎哟地叫,李梦琴也起了兴趣,往上面踩了几脚,也叫了两声,像是发泄什么多余的精力。忽然,她转过身来,朝我们嘿地一笑,脸颊飞红起来,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琴姐。”段必胜不和我吵了,对李梦琴恭恭敬敬地说。
“你们也进来呀!”李梦琴说,“我家里总没人。”她指指女助理,又抬头点点车子,示意我们去看男助理和司机。“总是他们陪我,难为他们了,但我也想见见新鲜的事物啊!”
段必胜一手揣在口袋里,原本想说如果没事,他就回去了,也算交黄老板的差。可现在他却走不掉了。
李梦琴攀着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催促我们:“快进来呀!”
段必胜无可奈何地说:“琴姐还真好客啊!”
他和我一起进门,院内一片光亮。
女助理在开门,我们在院子里时,段必胜就朝我小声地抱怨了:“你怎么插手这么多,管到李梦琴家里来了?”
“我也没办法。”
“哪来那么多没办法?唉,阿幕弟弟,管那么多闲事,你这是童年缺乏爱吗?”
“那你童年缺乏爱吗?”
“唔,有一点。”段必胜果断承认,“我从小就没老爸,可我老妈给我双份的爱护,你呢?”
“没有。”
我没有童年。
我不愿意把太多的情绪陷入在回忆中,便和段必胜解释:“她在剧组里情绪很不正常,今天还在化妆间哭……说实在的,你们公司难道总放任艺人不正常吗?”
“‘不正常’?哪个方面?”
“各种层次的。”我说,“我以为,李梦琴情绪不太对头。”
“抑郁症吧?圈子里的艺人很多,前途未叵,有心无力之类。艺人压力比常人大多啦!”
段必胜态度无所谓。
我们在背后小声谈话,前面钥匙锁动了几声,哗啦啦屋里传来动静。女助理打开门,屋里冷飕飕的,仿佛要把屋檐上的阳光给融化掉。积光斑斑的地板,左手边是一道酱棕色的楼梯,屋顶却如要坍塌般,发出奇怪的响声。
段必胜仿佛没在意般,唉声叹气对我小声道:“拍你的戏!别管那么多,娱乐圈水太深,管太多会被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