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听这席话,皆是一愣。
李勇说的忠心耿直,可若作为标准,那娱乐圈一大半都不达标,在座的又不知有几人符合?
不足挂齿小错的,咱们尚且不提,就连丧心病狂、早晚有天该死不瞑目的,也有那么几位!我想接到讣告时,除去在场的知情人,不明真相的广泛群众也能哭上几句吧?
我目光横扫,心中叹息。
这些人围坐在餐桌前,惶然而畏缩地望着李勇,好在他们多数觉得自己做得不是顶坏的事,因为人类的历史上大有比自己更糟糕的人。
想通这点,他们纷纷点头,笑容也真情实意多了,望着李勇,笑道:“你这话把我们吓坏了!”
李勇不搭话,只是嘿嘿冷笑着,他用怪异的眼神扫视众人一眼,接着把酒一股脑倒在口里。
他把酒杯重新排一行摆在桌上,隔着玻璃杯看向我们。那些人原先还怕他,后来见他使不出什么更可怕的手段,便纷纷定下心。嘈杂的声响再次冒出,无序的状态,就像是一些偏远地区的火车站。
“丽姐,我敬您一杯!”
“言哥,赏我一个面子!”
“梦琴小姐,哎……百闻不如一见啊,我今天真呀真高兴!哎,您随意,我喝就成……”
人声嘈杂,嬉笑吵闹,不一会儿,推杯交盏的影子就摞在灯光之下。这是个阴雨天,外面朦朦胧胧的,千万缕雨丝交织着光线,远处是雾茫茫的远山。鞠丽的心情显然不错,她难得笑了会儿,和在座的人说了会儿话。
送菜的侍者来到她身边,和她小声说了几句。
李勇用古怪的眼神望着我,腮帮子上的肌肉冲动似的抖抖。他拥有孩子般的天真、热烈和没有头脑。
这时候,他忽然又端起一杯酒,冲到我的面前。
我惊讶地望着他。
“我敬你。”李勇忽然说,“这圈子坏人太多了,你年轻,没受到污染,所以我敬你!”
他一言既出,一股不安的沉默在屋子里荡漾,似乎外头的雨更冷了。众人纷纷望着我,一言不发,屋子里雅雀无声,连侍者也慌张地产生不详的预感,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带上房门。
我也清楚,我被架在了两难的火架上。
这时候接手,本来算不上什么,我问心无愧惯了,只要坦荡荡说上几句,也就算完事。可惜在场这么多人,不少既吃惊又气恼地望着我,仿佛我接手了,他们就一辈子洗不白了。
让他们难堪,或者让他们有台下,选择摆在我的手上。
我沉吟片刻,心中拿了主意。虽说我不喜欢这些连道貌岸然都抛掉,只顾着潇洒的油腻中年人,但我也不会给令我陷入两难之境的人留下满意的回答。
棋已将军,不得不回击啊!
我面无表情回道:“我未成年,不喝酒。”
李勇愣了几秒,端着酒杯的手没放下来。虽说国内没强制性未成年人不能喝酒,但敬酒文化,总适可而止,老人、小孩和女性,不是强迫灌酒的对象,往往话一开口,大多数通情达理的人都会闭上嘴巴,不再强逼。
可这情况有点不太对。
在座的人多半都是亚丽公司的员工,和李勇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不太喜欢他,可也有硬生生冒出来想要做好人的,站起来打圆场:“有多大的关系?难道这里还有人转手就把你卖了,也不会有人捅到媒体那去!”
他扭头对各位在席的人说道:“谁!谁会这么做!站出来,我现在就要好好教训你!”
哄笑声冒出来。
只不过这里偶尔夹杂点冷冷的笑声,似笑非笑的样子,看来这里头,有的人不擅长隐藏面孔。
廖致知感到事情有点不太对,也赔笑,忙站起身,帮忙将李勇强推过来的酒杯给拦了:“酒不喝但情义常在!要是光喝酒就能表达情义,大家都当酒罐得了!”
他扭头看周围的人,说道:“大家都有一两回不方便的时候,都帮忙劝劝,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大家说是不是?”
有说是的,也有起哄不依的。
这些人也都很怪,良心时有时没有的。
还有人假意做和事佬,还有嫌廖致知做好人的。几下子一推搡,李勇败下阵来,恼火道:“管你们屁事!”
众人沉默。
李勇把杯子往前一推,瓮声瓮气道:“不喝就不喝呗!”
他把杯子砰地往桌上一扔,酒水洒了一桌子。众人见此,大家都胆怯不说话了,还有那些看不清局势,唠唠叨叨来劝架的。李勇被逼得不耐烦了,嚷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不是说了吗?不喝就不喝了!”
他气势汹汹往下一坐,椅子发出咔擦响声,像是要断裂了。那少有的几个人,听到这声音,也不作声,因为不知道李勇之前那话是字面意思还是真不在意,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李勇噗嗤噗嗤喘着气。
众人全都不发声,埋头苦吃面前的菜肴,难堪尴尬的气氛掩饰不住。忽然“咣当”一声响,众人齐刷刷望向声源,只见小胖茫然失措地坐在那里,满脸的汁水。
原来小胖刚正啃着猪蹄,不知怎么回事,嘴一松,猪蹄“嘎达”一声落在碗里,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满嘴是油的小胖发觉别人望来,更把脑袋塞进胳肢窝里,惶恐不知所措,想把自己的存在缩得更小。
鞠丽看得很不满意。
原先她还很快活,可不知为什么忽然不舒坦了。她冷着一张脸,道:“好了,吃饭!”
众人见她发话,忙闭上嘴不说话。
小胖临危不惧地躲避着众人的目光,这种情况要比一般场合复杂得多。这是娱乐圈独有的现象!艰难、压抑、不知所措……所有的人都看着你,他们同情你、他们不理解你、他们好奇你、他们庆幸不是自己遭罪……
每一个人都五味杂陈,不相同但相近,他们把目光投在小胖身上,仿佛他是明星。
我不太喜欢明星,这也算是原因之一吧。演员、歌手、偶像都挺可怜的。观众的目光的关注就像镁光灯,每一言每一语都会成为钉向他们的利剑。
明星无法猜透这些人,也无法阻止他们的质疑与嘲弄,崇拜与畏惧。偶尔射来的那几道关切的目光,不一定带来缓解,还有压力。我不明白那些站在舞台上、那些视频中的人,要怎么样做才能应对这种目光,是无视,还是愤怒?是痛苦,还是乐此不疲……我都不清楚,但我同情他们,也同情此时的小胖。在这样的目光下不迷失自我太难了。
饭吃完后,大家礼节而又克制地分分别。
在饭馆外,鞠丽冲我一点头,冷冷道:“东风电视台,我会找人!”便扬长而去,沈言又朝我赔笑道:“她就这喜怒不定的脾气,不是坏人……”
正说话间,鞠丽在远处的街角喊道:“你还在磨蹭什么?”
“就来!就来!”沈言说。
他望着鞠丽几眼,面色欲言又止,似乎怕得罪人般。鞠丽不耐烦的呼喊声又来了。沈言飞快朝她喊了一声“等会!”接着下定决心般,快言快语对我说话:“她真是个好人!”
“我知道。”我也叹口气。
“……就是脾气不大好。”沈言辩解道。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沈言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他忽然说道:“如果不是她,我是不是就不是个好演员?”
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些痛苦,甚至夹杂些咬牙切齿的神情。他也心知肚明,如果没有鞠丽,他绝对没有这么般大火。现在的娱乐圈完全资本主义化了……我不是说,市场化不好,而是单纯让它完全市场化,没有合适的调控手段,那娱乐圈简直是个灾难。
好演员未必能够演到好角色的,影视公司和经纪公司勾结,挑选最能盈利的演员,也就是说,谁拿的分成最低,谁签最苛刻的合同,就能拿到更好的影视资源。
沈言没有签这样的合同。
他有这么好的资源,单纯是因为他老婆是鞠丽。
“言哥,你在剧组的表现我都有看见。”我犹豫片刻,道,“没有什么人能比导演更清楚剧组里的状况,虽说日理万机,也虽说不能事无巨细,但演技好坏,我大致心里有数……我知道你很努力,也知道你演技很好。”
沈言朝我投来激动的眼神。
我率直地一口承认:“就算没有丽姐,你也是位好演员。”
只不过不如李梦琴罢了。
只不过,没有鞠丽,也就没有现在的资源,更不可能演出主角罢了。
沈言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笑。街角那头鞠丽的声音再次响起,沈言连忙道谢,飞快地追上去。李勇沙哑的声音在街道旁响起,他在和廖致知说着话。小胖也三步并作两步,跑我身边,他跟我说:“我吓死了,大神!”
“……”
“一身冷汗呀!”小胖擦了一下根本不存在的冷汗。
“……有点出息!”
我们两闲聊着,餐桌上的“饭客”们都陆陆续续出来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着信息,之前碍于鞠丽,大家都不敢闹太厉害,现在却满面欢喜,有人走过来要号码了,说要保持长期联络。自从雇小胖做助理后,这点事处理得轻松很多,小胖飞快地把自己的手机号码送给他们,我私人电话号码除了家人和几个朋友,大多不知道了。这些人和我又聊了几句,都很“满足”,吹着牛,说着话,踢踏着脚,你拥我我挤你地出门去了。
餐馆内其他亲戚聚餐的、朋友见面的,也接近尾声,提高着嗓门吵闹着出门,身穿红色旗袍的服务员在收拾盘子、架椅子、打扫拖地。
地面上湿漉漉的,原本就是阴雨天,从室外带来的雨水和拖把上沾着的拖地水,在瓷砖地上留下道颜色很深的、泥泞的湿痕。鞠丽有人照顾,其他人大不一样,带伞的撑伞,没有带伞的借用他人的,和别人共用,或者是跑到街角的屋檐下招手等待出租车。
两旁树木在雨水的打落下也垂头丧气,人行道破旧的彩砖在积水中晃动不堪。车辆经过时,飞旋的车轮带起一些小水珠,飞溅的泥点,在车轮旁的车皮上留下斑驳痕迹。
小胖手持牙签,剃着牙,他看到廖致知和李勇道别后朝我们走来,便满脸担忧,就连剔牙的动作也显得不那么爽快了。
“抱歉,抱歉!”廖致知差点撞上餐厅内走出的人,对方发出不满地咳嗽和长叹后,拖长音说没关系。廖致知满脸赔笑,让开路后,东张西望一会儿,才一路小跑过来。他对我们叹息道:“其实鞠丽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