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女人哭得厉害,我嫌麻烦,又绕到屋里头了。李为迎躺在床上,点滴还沿着输液管慢慢往下滑落,我盯着液体几秒,然后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这种干瘦的黄脸皮上忽然睁开两条缝,接着这两条缝又迅速地合上。
我大吃一惊:“李导,你醒啦!”
李为迎仍旧把眼垂着,不搭话。
“醒了就别装睡!”我又说。
“你小点声。”
李为迎发现瞒不过,悄悄地睁开一只眼,往四下观望一回儿,这才压低沙哑的声音道:“别让她们听见了。”
我用力点点头:“你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了。”李为迎有气无力道,“她们那么吵,吵得我脑壳儿疼,就醒了!”他缓慢抬起头,虚弱地往门边一望:“怎么还没走?”
“您说您夫人还是贾千瑶?”
“废话!我撵我媳妇干什么?”
“哦。”
“要么你出去,帮我撵撵?”
“您认为贾千瑶会听我的话?”
“……”
“而且听外面声音,尊夫人和贾千瑶相处得挺好的嘛!”我绕到门边,外头悉悉索索的声音又传过来。两个女人脑袋挨着脑袋,肩靠着肩,又诉了一段时间的苦,又抱头痛哭一阵子,关系反而比原先亲密许多。
“完了!”李为迎忽然说。
我猛地回头,李导两眼睁着,直勾勾望着天花板。我心中奇怪,就听李导继续嘟囔:“这下子媒体也跟着过来骂了!”说着,他便转身,脸侧着对着屋里。
我心里好笑,寻了把椅子坐下,问道:“您老也怕媒体?”
“我不是怕它,而是烦它!”李为迎抛下这句话,神情不耐地盯着面前的白墙。我不说话,摸摸屁股下的椅子,确保坐稳了,就听李为迎又说:“它们还没放过我呢!自打那个女演员跳楼后,它们还不曾放过我呢!”
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
我稍微一愣,转念明白了,心里不住暗叹。这苍蝇未必叮无缝的蛋,如果桌面上摆着一大盆肥美鲜甜的大肥肉,外头没拢上纱罩子,你看苍蝇叮不叮?李导身份在那儿摆着,又有似是而非的新闻,这不搞点痛处来,它们也要失业了!
“……和贾千瑶没关系?”
我琢磨着,慢慢开口。
“有个屁关系!”
李为迎爆了一句粗口,一手搂过被子,慢悠悠转过来。“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贾千瑶的吗?”李为迎问。我摇摇头。“当初是戏剧团的岳庚平找到的我。”李为迎解释道,“那时候我和我太太刚结婚,遇到很多麻烦,你也知道,她年龄比我小,外面评论也不太好,有些投资商听到风声也害怕,不打算用我……可这男子汉大丈夫,没个工作,又怎能顶天立地?多亏岳庚平从中周旋,他认识很多人,替我说了许多话,我这才留在圈子里……”
这些故事要不是李为迎告知我,那我是一点儿也没可能知道了。网络上总传三分真七分假,个个都是知乎知情人,有根有据编故事,令真正的知情人目瞪口呆。
我想既然是李为迎说话,那自然比网络传闻可信多了。
“外头人都以为贾千瑶运气好,一眼就被我看中了,拍电影,当女主角,也不知道这背后的事。”李为迎瞟了我一眼,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索性全交代了。“小贾以前是学二胡的,就在岳庚平手上。”李为迎道,“她家境贫寒,母亲拿她做摇钱树,就送她去戏院赚点外快。她中学时每天下课后就往戏剧团里赶,因而学习成绩也不好。就这样干了几年,剧院遇到点危机,当时面临整改要关闭了,许多人另谋出路,那时候贾千瑶年龄小,也找不到下家,就在戏剧团里陪着岳庚平……”
我好奇地望着他。
岳庚平我还有印象,上次夏逗逗的男友带我拜见了一面,不过我还不知道贾千瑶是他的学生。“然后呢?”我吃惊地问。
李为迎扫我一眼:“她跟在后头一直学……剧院缺人,搞音乐的也客串。贾千瑶也因祸得福,喜欢上话剧、喜欢表演,那一次华晨电视台领导去那办事,看她可爱秀丽,就借她去华晨客串。当时有个机缘拍一部戏,导演也是我一个朋友,让她演主角,岳庚平也力荐她,没想到这领导当面锣背面鼓,这培训班都上一年了,不料上面来个空降兵,一下子把她给挤掉了。”
我:“……”
“那导演看她可怜,就找到我,岳庚平也找到我,两厢的人情我不可能不给一点面子!”李为迎陷入沉思,“因为她成绩不好,公众形象也就不怎么样。当时我怕给新电影带来影响,就让剧组出钱让她去艺术学院进修。人家小姑娘从十三岁就开始工作了,没文凭就等于没资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李为迎抬头看着我:“她也很争气,在艺术学院里进修了两年,我那部电影也准备好了,这时候让她演,这才一炮走红!……这些事外头的人都不清楚,毕竟一个中学都没毕业的专业学二胡的学生和艺术学院表演系专业生哪个更吃香,不言而喻了!”
我点点头,满怀同情,心里也清楚这行当的弯弯绕绕。这要是对外说贾千瑶是学民族乐器出身的,恐怕潜规则的流言会越传越远。
“她花了七年成为个演员,可外头只以为她一夜走红,这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再加上她现在走的是高端奢侈路线,这要再整个灰姑娘的故事,强调她是个濒临解散的戏剧团拉二胡的女孩,虽然挺励志的,但很明显不适合造势做奢侈品广告了嘛!”
李为迎叹口气,终于把脑袋摆正。
他又再次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这些,我没和我媳妇说!”李导再次望向天花板,“我清楚和贾千瑶扯上关系,狗屁媒体又会找上门来!……我媳妇总是担心,上次跳楼的那个找上门,她也担心;这次媒体胡说八道,她还是担心,说多了,不仅改变不了现况,只会让人更不舒坦!”
李为迎扭转头,冲我挤出一丝微笑:“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我老婆有点小心眼,这事要是她知道了,指不定又会嫌弃贾千瑶给我添了麻烦,可人在圈内走,又怎么可能完全不牵扯上麻烦呢?”
“那可真麻烦啊!”我叹了口气。
“是,要不是我同情贾千瑶,见她真可怜,也不会帮助她了!”李为迎也叹息着说。
“那您要不和她见个面,她就在外头。”
我忽然想到邓幸也在外面等着,他还不清楚李为迎醒来的情况呢,不知道是否在担心?
“不用!”李为迎略一琢磨,忙摇头道。
“啊?”我满脸疑惑。
“我帮她是因为她可怜,可我现在不想帮她了。”李为迎沉吟着说。
“为什么?”我惊讶道。
“因为我也觉得自个可怜了!”
李为迎拿起没挂水的手朝我摆两下,央求我不要管这档闲事。他满脸的苦涩。可不是如此!人人都道导演好,不知活多拿钱少,演员一笑百媚生,潸然泪下有人怜——若是导演帮助演员,那是本分;演员回报导演,那是感恩。
李为迎带着贾千瑶往这些老伙计的席间一转,背后花费多少人情,赔了多少笑脸,外人是不知道的。就连贾千瑶,付出的也不过说几句好话,逢年过节送点礼品探望,也能心安理得,觉得回报他了。
导演帮演员,本来就吃力不讨好。
不过千万导演多此一举,也不过是望演艺圈更好点,多一些有本事有能力的演员,好让这个行当更有前景,走得顺顺当当。这真是互惠双赢的局面,只可惜娱乐圈商业化本是好事,却没规范好媚俗化,加上那些见缝插针的狗仔队啊……李为迎朝我摆摆手,要我回去。我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外面黑压压一片,晚上回去还有活呢!本以为今天早点下班,可以早点休息,看这个天色,少不得夜间两点睡觉。
我打声招呼,准备离开。
可不料刚出门,那两女的又叫又嚷,叽叽歪歪差点没把房顶给揭了,看得我忙不住又退回去。这时候李为迎侧着脸,一道干涸的水沟从他那张蜡黄长脸边上滑落下。我惊得一跳,李为迎听到动静,勉强睁开眼,手又挥了一下,示意我赶紧走。
可我这时候哪能走呢?不安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想点事儿!”李为迎勉强地说,他支起身子,“今天一天都在想这事!”
我愣了一下,还没走。
后来我也挺后悔的,心想当初要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当时就犯了一股傻劲,把话都听下来。
李为迎闭上眼,看上去很难受。他哑着嗓子:“是我没本事,不能救下她!”
我心想,李导您对贾千瑶已经够尽心尽力了!这要再自责,我真怀疑你们两人之间有什么奸情了!
不料,李为迎嗓音继续沙哑:“我没想到她会跳楼!当初她那老师找到我签合约时有提这事,可我想,别人都能做到,她为什么不能!我们这不是嫖娼,不是偷盗,是为艺术做出牺牲!为什么她不能做到?”
我的脑子一懵。
原来李为迎还在为那跳楼的女孩纠结啊?
也是,贾千瑶和李导出去吃顿饭,贾千瑶被翻出的,就是她认识那什么做洗漱生意的小开;而李导,自然是风头最热的女演员跳楼事件了。从这种意义上,两人还真是难兄难妹,倒霉得没法说。
我满脸同情,刚想说些安慰的话。
可忽然间,一句话从我的脑海中冒出来。“科学需要牺牲。”这句话是谁说的呢?在很早以前……
我的胃翻腾倒海地倒腾起来。在最初,顾锡学长把我和老王诓到这个世界时就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没有在那个世界留下去的理由。老王似乎也不太以为意。不过他不信奉这句话,在他看来,顾锡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渣滓。无论顾锡的发明会对人类有怎样的贡献。
顾锡那人模狗样、斯文败类的形象浮现在我的眼前。
他说,程晴在那里!
他说:“科学需要牺牲!”
我吞吞唾沫,往后倒退一步。不知道李为迎的话为什么会突然让我回想到这个场景。他高呼着要有牺牲!我也清楚,如果再有一次相同的机会,我仍然会做出当年同样的决定,不过,这条路太辛苦了!实在太辛苦了……跑到影视圈,没日没夜浸在片场,牵扯进各种斗争和人情往来中,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多少累多少折磨,自然不必再说。可即使如此,我也不悔走这条路……只是希望再次踏上这条路,先有个准备,搞个心理建设。
如果这事牺牲,我无怨无悔;可对李为迎的那番话……
“您比我更清楚,这是不是牺牲。”我迟疑地道。
“……”
“您了解,如果她辞了您的戏,不会有剧组要她了!”
“……”
“而且您也知道,那段戏没有必要。”我说,“牺牲,对人而言,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东西。虽然人享受着别人的牺牲,敬佩着他人的牺牲,希望自己在受到困难时,能够得到他人不惜一切地帮助,甚至是够得上牺牲的帮助……主动牺牲的人也会希望,如果遇到同样的境地,有人能够帮助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爱人!可您也知道,它不是理所当然的……它是独一无二!”
“……”
李为迎没说话,等着他那双三角眼傻傻愣愣望着我。
“……它是由勇猛、温柔、坚定等品质堆砌出来的。它是一种坚强,可对人来说,坚强不是常态,软弱,才是伴随着人一生理所应当的东西。”我越说越有勇气,越说也越快,“人害怕陌生的环境,对于困难会退缩,这是很正常的行为,所以我们对于坚强的人、敢于牺牲的人要尊敬,更要优待,去对他们好……可不是强迫他们去牺牲啊!我想您这次喝多了,不单是贾千瑶的事,还有这些媒体,更有对过失的良心不安和无法直视——所以您才会反反复复念叨这件事,给它找那么多借口,为您的错过与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