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已经青得发黑了,这种暗沉沉的颜色从山脚延续到山顶,直上云霄,连云朵也开始发黑了。傍上一阵又一阵愈演愈烈的风,一种带着乌沉沉的冰凉袭上身体。
我又朝前走了一段路,到达公路的尽头,展现在我眼前的是深黑色的高山,山顶直入云峰。山脚下是平滑地嵌入地底的大山的根。
路旁有着苍天古树,浑圆石头,树下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小白花。
风吹过,小白花的脑袋摇得更厉害了。
一个老妇快步走过来,面上露出颇为惊慌的神情,她套着一件领子开得很大的绛红色衬衣,这衣服差不多也有七八年的历史了,衬角破破烂烂的,化成絮状,脚上则是洗晒多次的黄褐色的板鞋,她赤裸着脚,白花花的,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系鞋带。
她冲我们叫了一句方言,很可惜,我和老王都没有听懂。
“你说什么?”老王叫道。
那老妇又说了几句,仍然是我们听不懂的话。后来,她索性不叫我们了,腋下夹着个竹篾筛子,快步往村子里走,她越走越快,后来几乎小跑起来。
“我觉得她是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老王闷沉沉道。
“我也是这感觉……”
“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问问?”老王又试探地问。
“问了,答了,你能听得懂?”
“……”
王明后陷入苦恼这种,显然,他知晓她对这情况无能为力。
他与我面面相觑,我们都对这一场古怪的相遇感到离奇,那老妇脸上慌张的神情,不似作假。人一到未知的情况,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我们一定是吃了鸿门宴了!”老王神情严肃道,“你们是怎么联络到这村子的?担保人是谁?”
“联络村子还要什么担保人?”我一脸荒唐。
“怎么不需要?那你知道他是佛是道?是制毒还是走私?你能确定他们一点坏事也不曾做?不会把我们困在这,谋财害命?”
“……”
“张幕!我告诉你,你还是太天真了!”
事实证明,老王才是太天真了!
他傻乎乎愣神,满脸疑惑。这时候大山变色了!如果有一座大山,真的能在这须臾之间转变颜色,那么这座山,一定是世界上最奇特最宝贵的山。
现在它在我们面前,如同展开的水墨画,黑的白的,浓的淡的,那抹黛色已经在不经意间悄悄抹去了。
老王的疑惑神色也在须臾之间获得解答,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砸到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而老王也像一只被燎到尾巴的兔子,一蹦三尺高,转身就向院落跑去。
“靠!那阿姨是劝我们赶紧跑啊!”
“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马后炮!!!”
我俩窜得老快,山中雨水下落速度极快,不出十米,水泥地面淌成一条小河。路旁的野草,愈发青翠,色彩浓重。
“哪位道友在渡劫啊!”王明后怪叫一声,玩命地往前跑。
等我们在响得噼里啪啦的狂风骤雨中赶回屋子,身上已经湿透了。
好在正值夏秋时期,换洗并不麻烦。
我们各自回屋,翻开行李,找条毛巾随意擦拭身体。等我们重新回到大堂的时候,香气扑鼻的饭菜已经摆满桌子了。
人们已经不比刚下车时的无精打采,熠熠生光又重新回归到他们的眼眸中。村主任和村老坐在堂内的小圆凳上,不说话地笑着看我们。
这些菜就是他们准备的。而剧组的员工早已收拾好摄像器材,大声地说话,笑着,吃着菜,喝着酒,筷子汤勺和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外面的雷声,一声比一声来得更猛烈,大雨磅礴,雨滴不断砸落在屋脊和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声音,让人感到十分安逸。
“轰隆隆!”
又是一阵雷鸣!我抬头朝屋外望去,只见屋檐处雨水顺着瓦砾落下,就像是水帘洞的水帘,散开的珠子被风吹落在深色的木门槛。那里濡湿一片,几乎霉变腐烂了。
“好吃!”
“敬你一杯!”
大家已经叫嚷开了,我呆呆望着门外,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要不要关个门吧?”王明后突然问我道。
我摇摇头。
这时候之前见到的那个老妇面无表情走来,她撑着一把伞,踏着黑色胶靴。她还套着那身红衣,提着个篮子。她走到屋内,把竹篮的盖揭开,又把一碟碟酒菜摆在我们面前。
“吃酒!吃酒!”村主任说,又把那些碟子摆在桌上,“这又准备了一些下酒菜,咱们这穷乡僻野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就一些家常时令菜,各位在城里没见过,也可以尝一尝!”
他说着话,又反复劝酒。
期间有好事的,问那老妇是什么人,村主任答是他母亲。于是大伙儿一起请老妇人上桌吃饭。可老人倔强得厉害,只是不肯,村主任也说不要强求,因而另端了个碗,捡了些饭菜,递给她,她就着门槛边的小马扎坐了,对着茫茫大雨边吃边望。
那潇潇洒洒的大雨又怎能看到头呢?一些飘零的雨点,就这样落在老妇的衣上。唐晶看了不忍,开口提议把门关上。
村主任摇头:“别看下雨,关了门,屋子里会闷热。”
唐晶又请老妇到里屋稍微一坐,避避雨水,可这剧组几百号人,不说大堂,连几个厢房都挤得满满当当,哪里让得出位子?众人口中不说,但心中不满意,除了几个女性,还有些一大把年龄慈眉善目的老人,大多数只装作充耳不闻。就连老妇,也一副没听懂的模样,傻愣愣的。
我见场景窘迫得厉害,不由站起身来,刚想说话。
“你听,什么声音?”老王举起筷子,一下子愣住。
用不着仔细听!
只见一道强光闪过,透着重重雨帘划过村道射进大堂内,接着隔着雨水的嘈杂声中那隐隐约约的喇叭声更响,叭叭两声,似乎有车辆驶来。
“有人来了!”老王猛地站起身。其他人纷纷站起。村主任更是一拍手,懊恼道:“怕是有人出麻烦了!”
接着有员工站出,张望道:“我们得去帮忙,雨下得这么大,又是山路,别出什么事!这黑压压一片,若是泥石流,是水灾,看不清路,那就问题大了。他们一定是被这天气耽搁了。”
他们猜测的没有错。
新来的客人潮水般涌入大堂,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遮雨布上。司机停靠车辆,车灯隔着厚厚的雨幕闪烁着光芒,在水滴中折射出陆离的光彩。众人纷纷站起,为新来的客人挪出空地。
“打搅了!”为首的那个人懒洋洋地说,可他一见到我们这么多人,登时愣住。
我从来没见到过长得这么像青蛙的人。
一双鼓鼓的眼珠藏在圆框眼镜后,上面顶着个西瓜头,脸圆滚滚的,有很多痘坑,如同一只大橘子。他套着一身胶皮雨衣,雨水顺着外套往下滴落,在水泥地面上形成一个小坑。
这样的天气,雨伞并无多少用处。
后面的人深知这个道理,一个个浑身湿漉漉的互相搀扶着进来,堂屋梁柱顶悬挂着一盏吊马灯,煤油燃的灯光在地上投下阴影,古朴木桌上堆的菜肴也昏暗起来,显得十分狼狈不堪。
“快让让!”后面的人叫嚷着。
可堂屋本来就挤满了人,外来的寸步难行。
“遇到大雨了,劳烦村民帮帮忙!”后面有人叫嚷。可再也难行一步了!好不容易有看似管事的踏入大堂,接下来就一动不动了。“不要走!都上车等着!”管事的喊。
外头有骚动,似有人不满地大叫:“怎么了?快点走,都堵这了!”
管事的回头大嚷一句:“都先回去!”
后面大嚷:“什么?!”
雨水哗啦啦地响着,有些隔断声音。好在有人员一点点把消息往后传,后面忽然像是被掐断了气管,一下子没声了。
这些站在大堂内的新客不住打量我们,而我们也放下碗筷,大堂内似乎有一点儿僻静,雨水的声音更大了。
“哦,薄导!”孙越山像是刚刚醒悟,跨过凳子,奔到前面,握住“青蛙”的手。
“孙导,是你,幸会幸会!”“青蛙”模样的人也用力摇了一摇。
我赶紧站起身,老王也迎上去,几番介绍,我们才知道面前这人就是华夏青年导演中颇有名气的薄宝宝。
“我们开车,要去前面的少数民族村落,飞机晚点也就算了,途中还遇大雨,运气可真不好!麻烦让我们歇歇脚!”
薄宝宝这可不敢说在这借宿一夜了,这么多员工,已然是要人挤人的地步,能找个地方避个雨,就算不错。
孙越山听明白他的意思,为难地转头望向我。不待我说话,老王跳了出去,握着薄导的手,说了些亲近的话。
瞬时大家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
员工让出位置来,又请人入座。薄宝宝的剧组成员纷纷走入,他乡遇同行,虽然不比知己来得亲近,可雨夜茫茫,寒意侵人,倒也多了几份欢喜。
更何况,娱乐圈就那么大,有交际的人多了去,一下子喊哥的,一下子叫叔的,互相拥抱着,笑着握手的,心里怎么想,不知道,或许想把对方踩死,也未尝可知。
大家简短地交流几句,村主任热情接待,又添了些菜,还是不够。夜色太晚了,这大雨天去菜园子忙碌,显然不实际,后到的人就拿了随身携带的泡面饼干充饥,大伙儿谈不上吃得有多饱,可脸上带着笑,总是真的。
这时候司机也把车停好,薄宝宝剧组内的女员工也一窝蜂地涌进来,惹得男人们一阵起哄。我不愿插手他们的狂欢,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坐着,望着那老妇扯起衣角擦眼泪,不知道她想起什么心思。
我不忍看下去,就挪开目光,百般无聊地朝堂屋的另一角看去,结果发现了一位熟人,是黎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