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导有些不自在,想要对开口解脱的人道声谢,顺便询问孙培运老爷子的下落。
可刚往那堂屋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来。原来堂屋里上端有个穿着玄衣的老和尚,捏着个说法印,在堂内说话。
两旁分别拥挤地站着十来个黄衣和尚,垂手恭听,下首却是一群寻常打扮的百姓,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在那听人说法。他们昂着头,脸上现出梦幻而又慰藉的神情。孙培运老爷子也在那里,他脸上尽是迷惘,仿佛吞了五石散般。
我这时候冻得厉害,可我看在座的人,尽数已经穿上夹袄了。这堂里不比院外,冷暖有人殷勤嘱咐照料,可饶是如此,也有人如同生病般,无非是咳嗽,发热。
可他们仍然红光满面地望着法师,而我觉得,他们更需要医生,开了一些药,才是这穷山僻岭的最好方法。
可惜之前听孙导说,以前这附近倒是有些行脚医生,常常来给百姓望闻切诊,可如今,他的孩子在城市落户了,他人也随即走了。否则,过去找他说说话,聊一聊养生上的话题,也很自在。
孙导快步走到老爷子身旁,轻轻推他一推。孙培运却如梦如幻般,一动不动,傻乎乎出神。
上面的法师见此,开口道:“今日就说到这里吧!”
听他声音,我这才醒悟,原来刚刚就是他制止院内洒扫弟子的。正准备对他合一合十,老和尚就已经衣袖带风,往后院去了。
孙培运见了,这才恍惚过来。
他又是捶胸又是发脾气,仿佛受了伤害般。孙导毫无办法,只能好言相劝。
徐英鹏见寻到孙培运,又在我旁边啰里啰嗦,提到之前的黄大刚那事:“听说那害人的小学,塑胶材料是从周佑敏的小舅那里拿的。你这么做,会不会得罪他?”
我心想,这又与你何关?
但终于忍下来,没有多讲。
可是莫名的,总觉得那件事没完。
此时孙培运又哭又叫,又伤心又自哀,仿佛死了老婆般。
旁的香客见到了,也忍不住指着他说:“这么大年龄了,还哭得这么厉害,当真脸也不要了!”
孙培运听了,只当作没听见,哭得更厉害了,仿佛一辈子有好多伤心事,都在这一刻想起。
众人见此,终于是没办法。
几个和尚进来,在他们的帮助下,将孙培运请入厢房,又是拿脸盆,又是取香皂,还在院内的井里打了些水来,给孙培运揩拭干净。
孙培运擦过脸后,仍然背过身,暗自发怒,闷声道:“打搅我听法师讲课,我不搭理你们了!”
孙越山还想劝他,可他牛脾气上来,谁也不管。
徐英鹏也显得无奈,不想说话,不料,这时候门槛外停下一个小和尚,传话道:“法师有请几位!”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孙越山也止住怒气,两只眼瞪大地望着他,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他是最先一个反应过来的,立马从圆凳跳了下来,叫道:“好!好!我们去吧!”
这时候语气里倒带着几分欢快,他快步跃过门槛,把石砖踩得如同磨盘擦过般发亮。我们无法,也只能跟去。
那位小和尚将我往后引。
这寺院并不是很大,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后面的一间屋子。小和尚汇报了法师,请我们入内。
我走近屋子,只见屋内摆设甚为简单。不过一张床和一个柜子,靠窗边有两张桌子,一张上蒙着桌披,放了些瓜果之类。另一张则摆了宣纸笔墨,上面画了一朵茎很长、花骨朵儿半开的莲花。右上用小篆写了一行字,我却不认得。
屋内檀香甚重,似乎连衣裳被褥都被染上了。小和尚领我们进来,便又重新出门了,他带上房门,不多时又再次回来,替我们添茶加水。
我走了一路,猜想法师会说些什么。可终于见到他了,这位老者才含笑跟我们道:“久仰了!”
我心想,久仰过什么。
那位法师对孙导说:“之前这位檀越跟我说过,这位导演是个好人,以前在《射雕》认识上了!”
孙培运见到把他老底兜出来,又羞又惭,不由哇哇大叫。
孙越山连忙道:“哪里哪里!”
他无视了孙老爷子,将手往我这一指,道:“我当初只不过是打工的,这一位,才是当时的导演!”
我连忙双手合十,向法师行礼。孙导这时忙说我是今日才来,不过探班,没想到碰上。法师见我年轻,也微微吃了一惊,反身回礼,道:“天见的缘分!”
我连说:“不敢不敢。”
法师微微一笑:“我以前看过剧情,就想着一见了!”
我忍不住说道:“修佛的也看电视剧吗?”
旁人听了,皆是大惊。
孙培运老爷子朝我频频使眼色,叫我不要乱说话。倒茶的小沙弥听了,茶水都浸了一桌。
法师倒是一点儿也不发怒,只是含笑,对我道:“影视剧中,也不过芸芸众生,既然是芸芸众生,我又为什么不能看呢?”
我心想,看电视剧也能找这么多借口!
可虽然这么想,但仍然有点服气。主要是这家伙心平气和,一点儿也没有被揭穿的不良之感。
接着,就听到这法师笑道:“我还娶过三位老婆呢!”
我:“……”
法师又道:“不过,那是我出家之前的事了!”
我:“……”
徐英鹏:“……”
孙导与孙培运老爷子:“……”
法师道:“自然不是同时娶的。”
我:“……自然!”
我心想,这要是同时娶的,那不就是重婚罪了。
法师道:“我的第一位伴侣是被入室抢劫的强盗给杀死;第二个,是在马路上被车辆给撞死;第三个,结婚了不到三年,就得了癌症走了。”
我:“……”
我:“……那可真惨!”
法师道:“当时,我已经有快四十岁了,家人接连去世,心情自然不快。这个时候,有人给我介绍了第四位,这女子不愿意,是被父母强迫着过来的,她私下求我放过她……于是我就出家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心想,这世界真奇妙!
法师道:“就算如此,我心中难免苦闷,总觉得有无数的苦恼。说来惭愧,就算是诡异三宝,可仍然被这些尘世的烦恼纠缠……可当我看到那部影视剧时,大吃一惊,原来剧中的一灯大师经历那么多事,他能不计较前嫌,不顾忌生命,拯救他人!”
法师叹了口气:“我转念一想,我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我只能道:“……哈哈,哈哈!”
这书又不是我写的,是金庸写的。
金庸受佛学影响很重,所以他笔下,自然会去讨论这些东西。我这边和他谦和,那边孙培运忽然不高兴了。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挥舞手臂道:“不听了,不听了,回吧!”
众人大惊,忙拉住他。他伸手挥舞掉他人。
“自打这些事之后,他就看破红尘出家了。”孙培运老爷子嚷道,“可至少他娶过三个老婆呢,在当代社会,有几个人能娶三个老婆?”
见此,我们都哭笑不得。
“您说得对,不过,他那三个老婆,没有一个能够白头偕老的。”孙导逗他。
“那又如何?”孙培运手舞足蹈,“至少他能讨到老婆……唉,我少年时总想找个最美丽的,青年时想找个贤惠的,等到中年了,就像能找到个能作伴的……可是,总不能得偿所愿。他还那么多抱怨,叫我这种讨不到老婆的,又该怎么样?”
众人见此,只有讪笑。
孙培运年轻时也不是没谈过对象,只不过种种原因,总不能成。他从此就疯疯癫癫的。
“其实他心里透亮!总利用种种条件夺取便宜!”牛遇私底下跟我说,“这人挺贼的!你和他交往,要长点心!”
现在孙培运疯疯癫癫手舞足蹈。
他领着人往外走:“都走吧!修佛修道都是一样,都是修自己!闲着日子不够折腾人、修理人,还要把自己再修一修!啧,难!太难啦!”
语音刚落,就摇晃着手臂大步朝外走去。
我们一回头,眨眼间,他已经迈出门框,不见踪影了。
没办法,我们都很为难,再三向法师道罪,就追着出去。
虽说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可在人家的地盘上这么折腾,挺不像话的。
我们一路追着孙培运往庙前走,他穿过好几个和尚、香客,嘴里嘀嘀咕咕,待到走到门口,看到旁边一人,吓了一跳,当即伸手拽住他,叫嚷道:“是你!”
我定睛一看,也惊讶不已。
原来被他拉住袖子的人,竟然是沈言。
他满头是汗,看上去很是慌张,见到孙培运就张口道:“我听说这里法师很灵,我妻子刚刚经过小产……”
我心里很是纳闷,心想,这事难道不该是找医生吗?
可我也只是想一想,没开口。
孙培运手舞足蹈的:“假的!假的!一切都假的!他救不了自己的老婆,便以为没有老婆才最好!才能救得了普世之人!骗子!大骗子!”
说罢,一松手,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