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鸣不依。
“我不要看剧本，而是单独挑一段剧情演出来！”她说道，“我要大家评评理！”
这下连孙导也有点尴尬了。
比演技，大致说说就可以了。在他眼中，这不过是逗个乐儿，谁承想，竟然能闹出这么麻烦的事。
他把目光投向柳露，意思是叫她制止一下，谁知道，柳露却也来了兴致，没看懂他的意思。
“若是如此，我还需要另一位搭戏。”柳露道。
“你们互相搭得了。”我也烦。
我不愿意让孙导为难，他那剧本给我看一眼，也就算完了，这要真花时间研究，无论演得好，还是演得不好，都会让他这个正职的导演面上挂不住。我把手机里存的《射雕》的剧本又重新调了出来，翻到一个章节，发给她们。
“就排这个片段，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我说。打开微信照例是几百条的红点，我也不管它们。
好在我手机中也有柳露与柳一鸣的联系方式。
我朝两人招一招手，说道：“你们快点！”
柳一鸣似乎有点儿不太相信，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十分钟？够吗？”
“够。”我说，“拿着剧本演。”
柳一鸣：“……”
柳露：“……”
“这戏早杀青了，现在也不是正式开机。只是考验你们对剧本的领悟能力，反应能力，以及演技的表达能力。”我说，“这对你们也是个测试。”
大概是我的语气太轻描淡写了。
柳一鸣听后先是一愣，接着恼火，她怒道：“好！演这场就演这场！”她撩起袖子，想要大干一场。这里头颇有一份侠女的气势。
她虽然有点不太服气，但一拿到剧本就陷入认真的情绪中。不说别的，这就是一位专业演员应有的能力。
我挑选的剧本取自《射雕》小说第十二回亢龙有悔。
之前，我也说了，这虽然是“降龙十八掌”的招数，却被金庸单独列为章回目录了。当然，这是新版剧情。
在旧版书目中，另有标题《刻骨相思》，这一章节，统共有两个故事，一个说得是欧阳克赶蛇偶遇黄蓉，另一个是穆念慈夜会杨康。中间还有一段，黄蓉外出，遇到穆念慈，和穆念慈发生争执，最后又双双和解。
这一段着实写得妙！
相比起郭靖的憨厚，黄蓉的精灵古怪。
穆念慈虽然最像古典小说中传统女子形象，但反而是最不容易被演绎的。
她为情痴，为意迷，功夫不坏，可与书中群雄的对比下，显得是那么稀疏平常。
这样的角色在书中出现的场合并不是很多，和主角郭靖的互动更是稀疏，但俨然一副女二的角色。
可这样的一个女子，可她在书中出现大概是几次出场都颇有些惊艳的味道。
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应是初次登场“比武招亲”的那一幕，可那段写得太过高明，看上去是写穆念慈，但考究的是郭靖与杨康。
可这回中，这一出戏就不一样了。
她偶到旅店休息，打尖住店。但遇到黄蓉，原先闲时唠叨，却没有想到黄蓉别有用心，便误解了她，对她怀恨在心，各种拈酸吃醋，找她麻烦，但后来冰释前嫌，携手一笑。
这一段情节，写女子之间情谊的。
《射雕》不仅有男人的豪情万丈，也有女子间的闺情嬉戏。
能为一个情字反目。
也能为一个情字痴嗔。
嬉笑怒骂，轻嗔薄怒。
这两个女子或是怒，或是喜，或是笑，或是骂，灵动非常，十分可爱。
短短的一段剧情中，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缘法，跃然纸上，栩栩如生。而恰是这段灵动的剧情，对演员要求极高。
我现在把这段剧情挑出来，考量她们的演技。
“从旅店开始。”我说，“你演黄蓉，叫柳露演穆念慈。”
柳一鸣没反对。她看过剧本，知道这出戏，两位女角色的戏份都很重。
从某种意义上看，两位女性角色给的戏份能算得上平分秋色，谈不上哪个更多一点，哪个更少一点，所以，也不存在说某个角色抢戏的问题。
再者说了，她是主角，非要说，还是占便宜点。
她当然没有什么怨言可言。
柳一鸣偷偷抬起眼，看了柳露一眼，然后将头低下，握紧手机。
“好吧，给你们半小时的时间。”我看看手机。
我这话刚说，两人不约而同地飞快低头，看起剧本来。
柳一鸣和柳露这两个女孩虽然个性不同。
但在事业上却个个憋着股子气。
虽然嘴里不说，但谁都不服谁。
两人就这样谁也不搭理谁，默默看着剧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多时，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没有任何预兆的，柳露将手机一抛，借助旁边的导演椅，就势坐了下来，柳一鸣也心领神会，对起台词。
不约而同的，两人同时进入状态。
柳露脸上挂着几份疲惫的愁容，进入角色，开口道：“你给煮一碗面条，切四两熟牛肉。”
这一句话原是店小二问穆念慈打尖吃什么，她做回应的话。
若是寻常导演、寻常演员，非得要两眼直直盯着店小二回复一句。
可当时，柳露演这个情景，只是木讷望向前下方，仿佛面前有张木桌似的。
她是盯着木桌说的话，便有些不近人情，不谙世事，和忧愁满怀了。
这是一种很高明的处理状态。
演戏，就是做戏。
需要演员的不断试戏，自己创造性地塑造一些动作和形象。
这是表演这一技能，对演员这一职业的要求。
当然，有一些知名的导演对演员可以说是事无巨细，躺在床上应该什么样的动作，走路应该什么姿态，都一一细致地分解叙述。
这自然是了不起的导演。
演员在当时那个状态，也应该以导演的想法为先。
但这不意味着演员要彻底放弃思考这一能力，塑造形象，本质还是演员自己的功课。
柳露此时显得心事重重，漫不经心。
但她却把穆念慈对杨康的那份担忧演绎出来。
柳一鸣就一手持着手机，看了一眼剧本，念出里面的台词：“熟牛肉有甚么好吃？”
这句话也很考究功力。
黄蓉此次见到穆念慈，心情复杂。
原先是心情愉快地准备做几味佳肴报答洪七公，途中看到穆念慈。按照原着的说法，她先是心中一酸，接着是愣，想着她有什么好的，最后有是恼。
她虽然主动上前，但此时已经暗怀不好的想法。
情绪也波动了三回：酸、怔、怒。
三种情绪的转折很考验人。
更何况，这一段明明要压住情感，笑嘻嘻上前打招呼，这就很考量演员功底了。
柳一鸣虽然能演出含笑的怒字，却把这种层次感丢了。
“妹妹也到了这里？”柳露接道。
“那些臭道士啦，矮胖子啦，脏书生啦，也都来了么？”柳一鸣也按照原作中的台词说话。
“不，是我一个人，没和丘道长他们在一起。”
几句台词一出。
孙导也看出来了，连连摇头。
柳露是余戏文的高徒，在演技上，下了好一顿的功夫。
神情、台词、身段，个个都下了一番很功夫，在小的设定上都足够，凝神的样子，手里漫不经心地揉捏帕子的姿态，都是精心考量过的。这些剧本中都未写出。
而柳一鸣却太过代入角色的性格了。
她只注意性格，而并非节奏。
这是影视剧拍摄中的大忌，也是许多新人演员演不好的原因。
可放在一个专业表演专业的学生身上，那就有些奇怪了。
之后那一段是黄蓉向穆念慈索要匕首的剧情，这段，柳一鸣演的，有些急不可耐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黄蓉之所以大胆戏弄。
一是听过丘处机和江南七怪逼迫郭靖娶穆念慈，所以又嫉妒又恨，所以故意欺她一欺。
而另一边，黄蓉的父亲是黄药师，系出名门，武功又比对方高，所以有恃无恐。
但柳一鸣把速度一拉快，便显得焦躁有余，而不符合黄蓉的气度了。
……
现在这部剧早已播放。
而且大获成功。
柳露与柳一鸣在圈内，不去注意这些，自然就说不过去了。这段台词不过二十来句长，又只是对戏，不曾叫她们练习武功打斗，可饶是如此，柳一鸣几乎要溢出汗来。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场拉锯战！
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多句对白，可每一句背后，都有几个层次的情绪转变。
演技有时非常麻烦，如果说，大悲或者大喜讲究一个爆发度，那么这种互相的试探，就格外磨人了。
这部分戏中，黄蓉几番情绪变化。
她先是对穆念慈的假情假意，后来翻脸不认人，撕破脸皮，接着嬉笑怒骂，肆意戏耍，接着发现穆念慈并不是喜欢郭靖，这才转怒为喜，生出愧疚。
然后又因穆念慈为郭靖人品说话，又疑又急，到最后冰释前嫌，放下心来。
那种假中带真，真中带假，连笑带骂，喜怒不定，时而焦急，时而心软，各种手腕都使出来，却又带着一股轻信他人的天真烂漫，把黄蓉的天性善良却又古灵精怪，狡黠聪明凸现得淋漓尽致。
也就是这种几番改变，才使得黄蓉的形象深入人心。
柳一鸣以前看过别人演戏，不觉得有什么。
可到了此时却发觉，太难！
太难了！
她常常是顾了这头，而顾不了那头。
即使让她拿着剧本演，也无法把这种情绪演好。而相对来说，柳露却咬紧牙关，只为了让表演更加成熟，氛围也掌控得很好，甚至能掌控住情绪波动，引导他人。这戏被她演得，却是她在捧着黄蓉演。
不仅孙导，旁边的杜寅与徐英鹏也看呆了。有时候，演技的高低，就是这么比出来的！
我喊了声停，柳露才叹了口气，也放松了表情，直到这一刻她才从内心彻彻底底放松了。她知道，无论怎么样都无法改变已经演过的内容，现在就是我的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