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阳光下,四郎略微失神的双眸中泛起一丝温柔。
与陈小猫之间,已经不用太多言语。
她笃定,而他荣幸。
在无言低徊的情绪中,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看到钉入他身体的长钉和满是血渍的破碎衣衫,她捂住双唇,心疼到无法自抑。
“没事,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沙哑的嗓音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
“小猫。”
“嗯?”
“帮我梳下头吧。”
她红着眼眶笑了,他还是那么爱好。
强忍喉中酸涩,她踮起脚,帮他将两颊的发丝往后捋了捋。
原本细顺如瀑的黑发上,干结了大大小小的血块。
她一点一点将那些暗红理出来,直到再也找不出可见的血污。
从袖中拿出随身的小木梳,一点点将枯燥的发丝顺成缎般平整。
小心翼翼,害怕弄疼他。
最后,撕下衣角上的青色缎带,她将他长长的发丝拢成一束。
站在旁边看了看,她稍显满意。
她又掏出两方手绢,有一方还很湿润,是她特别准备的:
额上、脸上、脖颈、手上……
她一面帮他擦着冷汗与血渍交织成的污迹,一面认真道:
“就算要走,也要走得干干净净的。
我的四郎,从来都是个很干净的人。”
他低抬眼睑,定定地看着她。
想起少时,她双手抓着满满的梨膏糖,笑眯眯地说要帮他熨热再吃。
那时的她快乐轻盈得像一只风中跳跃的蒲公英。
后来,是他把她的生活拉入权力争斗的泥淖中,从此不得解脱。
“小猫,对不起……”
他疼惜地望着眼前细瘦娇小的人儿,忽然愧疚。
她却踮起脚,覆上他带伤的唇,蜻蜓点水的一吻,封住他想说的话。
又深又长的凝视之后,诏狱长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她眼中的光芒沉了下去:“他们来了。”
房门被一脚踢开,狱吏与几名宫廷修士闯了进来。
狱吏道:
“这女子一进来,我们就听到了。可是哥儿几个实在害怕误事儿,所以找几位修士大人过来收拾她。”
一名宫廷修士不屑地看了眼点头哈腰的狱吏:
“怕什么,谢清澜身上的降魔钉一般人解不开。这女子的修为?”
他探了探陈小猫的气息:
修为低得可怜!
几人奇怪地在囚室中转了一圈,直到看到墙角硕大的老鼠洞,才豁然开朗。
被宫廷修士带走时,她转头对四郎微笑,似是诀别。
……
秋凉,夜色深沉。皇城中起了大风。
含章殿,有一人垂首长跪。
微胖的身体在凉风中时不时瑟缩一下。
殿外伺候的内侍们都漠然地望着这个皇室中出了名的耍王。
一个多时辰后,魏王从含章殿中走出来,冷冰冰地望了眼低垂脑袋的弟弟,问道:
“知错没有?”
诚王浑身打了个机灵,似乎大梦初醒。
懵懂地嗯了一声,他睁大眼睛无辜地望着自己的王兄。
“人家也……没……犯什么错啊。”他嘟嘟囔囔。
见他不服,魏王从含章殿中抽出一根藤条,劈头盖脸一顿打。
诚王缩成一团,抱膝盘在地上,一声不吭。
“你倒是出息了!竟然纵老鼠挖诏狱!”
“这是大罪!大罪!”
藤条抽在诚王厚实的身板上,含章殿外响起清亮的“啪啪”声。
待魏王打累了,停了手,才发现诚王在默默抽泣。
他狠狠瞅了诚王一眼,冷沉道:“是不是你也要下了诏狱才知错?”
过了好一会,诚王才收住眼泪,语气倔强: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可王兄在冤枉他们。”
荒谬!魏王讽笑:
“真是蠢钝如猪!皇家人没有朋友,他们不过是在利用你而已。
你知不知道,全京城的人都把你当成一个活笑话,说你人傻钱多,说傍上你就能占大便宜。
你身边所谓的朋友,哪一个不是因为有所图才与你结交的?”
说完,他又哼笑一声,冷蔑道:“真是王室之耻!”
诚王似乎被他戳到痛处,颓丧地低下头,呆呆望着地面。
秋风刮动树枝,卷起呼呼的悲声。
魏王说的话,他又何尝不知。
可他生来就是亲王,一日不摆脱这个身份,为了利益留在他身边的人就永远不会减少。
他一向只觉得,自己能坦然便好,何必去计较别人为什么靠近自己?
诚王动了动嘴唇,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
“王兄,我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人都瞧不起我。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资质不高,父皇虽然疼我,但比起你的聪明和皇兄的沉稳,我只是个会卖萌的胖团子。
可是,父皇一生只得三子一女,算不得子嗣茂盛。
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只有我们几人互相支撑,皇家才会稳定,国家才会繁荣。
所以我一直都在努力,想为陛下,想为你分忧。
虽然做得不好,但我一直都在尽力去做。
陛下他长我十多岁,我对他更多是敬畏。
信乐她瞧不起我,根本不想理我。
只有你,偶尔还跟我说上两句。
对我来说,兄妹四人中,我最有感情的就是你了。
可是自从当了摄政王,你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
你觉得,把紫霄阁弄得名誉扫地,就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对,或许你能!
可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你就不怕您今日的所作所为会有报应吗?
说到底,小猫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她只是想见一下自己的夫君,这个要求过分吗?
我帮她不只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还因为我想为陛下和您都积点德。
我不想看到上天震怒,把我最珍惜的王兄……”
“够了!”魏王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他走到诚王身边,冰冷道:“我不用你操心,滚回你的府邸。”
诚王跪地不肯,祈求道:
“王兄,我知道你让人把小猫带回皇宫了。可不可以,把她交给我……”
“滚!”
众内侍随魏王散去,只留下诚王一人长跪不起。
直到双腿发颤,他仍然坚持:跪,大概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为了朋友,还是只为减轻作为皇家人的内疚。
更深露重,两名府丞为他送来披风。
刚披上,又被他倔强地扯掉。
“王爷,那可是谢阁主的夫人,摄政王他不可能放的。”
连府丞都看得清事,他又何尝看不清?
可是他不甘心。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幽暗之处传来一声叹息。
转头,他看到女童站在阴影中默默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