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道明双手握方向盘,小船游着、游着,游刃有余。镶条蓝边的白快艇,在西坡湖北侧飞驰。湖畔上几乎看不到别的,只有大片大片薄薄的雾,那是岸边旱柳生出新绿。小小新叶,长在泛出白绿的嫩枝上,小风一吹,整片新绿飘起来。河畔更远处,伫立些楼,或高或矮,零零落落。一排楼里,有个与众不同的电视塔,天蓝色塔身好似与这片天融为一体。
“哎,那是什么啊?”贝程橙左手伸高一些,伸出食指。
“呃,那好像是什么什么电视塔……”言道明怎么也答不出来,心底后悔为什么不多知道些秋常市的东西,免得被贝程橙问住,“什么电视塔来着?”
“省里的广播电视塔,在朝阳公园里面。”郭冰舞开口答,自然而然。
“朝阳公园?”对于言道明,这个公园与刚刚那个电视塔一样陌生。
“呃,只有我知道朝阳公园吗?”
郭冰舞顿感略微尴尬。船上的沉默肯定地告诉她,是的,的确只有她知道。
“好吧。那公园也有个湖,也挺美的,不过比不上西坡湖。”郭冰舞粗粗介绍一番,“下回咱去那边玩吧,咱去电视塔上吃一顿,那儿好像有家旋转餐厅。”
“哇!”贝程橙大声惊叹。
“那么厉害啊?”言道明不太敢相信。
“我们初中老师跟我们讲的,”郭冰舞一面滔滔不绝,一面热切憧憬,“那边的旋转餐厅可好了,边吃边转,再看看底下的景,那叫一个美不胜收……”
“我咋没听说过,”言道明有些想摊开双手表述无奈,“难道我是假的秋常人?”
“可能因为你活动半径太小,”郭冰舞说,半带戏谑,“除了学校就是家,再不就是辅导班。”
“别跟我提辅导班,不然,别怪我甩甩船把你淹水里啊,”言道明跟郭冰舞开起玩笑来,“这回月考英语又炸了,还得继续在英语班待着。”
“呀,言道明,你开船技术这么厉害?我还是头回知道。”郭冰舞差点乐到说不出话,“想把谁甩水里,就把谁甩水里?”
“我的英语课外班啊……”言道明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拥有的好心情扫掉大半。
“你自己学不好英语你怨谁,”没错,又是贝程橙,“再说了,外国语出来的老师英语那么溜,他们能花时间花精力给你讲题,你就偷着乐吧。”
“贝程橙,你知不知道,不能以己度人?”这回,言道明想把贝程橙甩湖里去,“这点做人的道理都不懂,你有资格说我?”
“不是我不以己度人,是你对你自己的未来太不上心,”取得嘴仗最终胜利之前,言道明说一句,贝程橙就要回嘴一句,坚韧不拔,锲而不舍,“好多学生都想找外国语老师教他们英语,可有几个真能找到的?你倒好,人家看你妈面子给你上的课,你却半点不珍惜。”
“珍惜?又不是啥好事,有啥好珍惜的,”言道明撇撇嘴,“天天被父母控制着,从这个课外班跑到那个课外班,再从那个课外班跑到这个课外班,没劲。”
一听言道明这么说,贝程橙心里那番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她终究还是没说。言道明理解不了,完全理解不了。况且,那番话恐怕太尖锐。
“哎,郭冰舞,旋转餐厅是啥餐厅啊?”想到美景满载的旋转餐厅,言道明又重归开心,关于课外班的烦恼瞬间甩出爪哇岛去,“到那儿吃啥?是吃一锅出吗?”
“不,不是一锅出那类的,”郭冰舞略略迟疑,“好像是火锅,自助火锅。”
“自助火锅?”贝程橙眼前“唰”地一亮,“多少钱一位?”
“应该是五六十块,”郭冰舞期盼得不得了,“我初中同学吃过,菜色跟口味都还可以,还挺对得起这个价的。”
“自助火锅……”贝程橙被郭冰舞传染上了憧憬,那是对自助火锅的憧憬,“听说过火锅,听说过自助,还没听说过自助火锅呢。”
“我说,贝程橙,你吃得了自助火锅吗?”言道明又酝酿着打新一轮嘴仗,“就你这种一顿饭只能吃二两的,想吃回本?简直做梦。”
“你以为我一天到晚跟你一样追求低啊?”言道明敢出招,贝程橙就敢接招,“我去吃自助,是为了能尝遍所有菜色,不是为了吃回本。”
“虚伪的女人,”言道明一字一顿,郭冰舞在旁边听着,差点“噗嗤”一声笑出声,“我就不信,自助钱五六十块,你会不心疼。”
“这不叫不心疼钱,这叫有眼界,这叫不拘于眼前的蝇头小利,知道吗?”几乎是在一瞬,贝程橙飞速作答,“虽然咱学生党现在没钱,但是不能因小失大,明白不?”
快艇挟来爽风拂面,爽风浸透湖水气味,吹得好久没到过湖上的郭冰舞神清气爽。耳边是言道明和贝程橙你来我往的小型辩论,听得郭冰舞直想发笑。
自打贝程橙与原来的四人帮彻底混熟了,她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成了和言道明吵嘴架。在旁听者郭冰舞听来,每日司空见惯的嘴架好玩极了。从地理选择题怎么做,到《创造101》的夏蒙蒙长相如何;从韩国队能不能进世界杯32强,到《我们是偶像》里的少女偶像哪个最可爱……他们两个,但凡能发现一件可以吵的事情,必定会吵起来,不亦乐乎。棋逢对手这个成语,大概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吧。
一个小时里,情形大抵都是如此这般:言道明和贝程橙交锋着,永远不缺争吵的话题;郭冰舞欣赏着湖景,时不时往欢乐的吵架里插上几句;臧晓宇不说一字,只是对着湖面出神,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要我说,今年全国二卷数学题肯定会难,特别特别难,”高二的言道明,分析起今年高考题来头头是道,不知是真分析假分析,“去年的题太水了,水到不能看。”
“你——瞎——说,”贝程橙反驳得正来劲,“数学会越来越简单的,这是大势所趋,明白不?”
“大势所趋?你自个儿规定的吧?”言道明也不示弱。
“哎哎哎,马上就一个钟头了,”臧晓宇说出在船上说的第一句话,“快回去吧,不然咱得多交钱。”
“知道了知道了,”言道明仍意犹未尽,“贝程橙,都怨你,非得跟我吵,害得我差点忘了要开回去了。”
“你可真会推卸责任。”贝程橙话语里全是浓浓嫌弃,“是你非得跟我吵,不是我非得跟你吵。”
伴随他们俩之间的拉锯战,船稳稳回到出发时的码头,再稳稳停下。工作人员重新给船上了锁链。等他们纷纷摘下救生衣,一个接一个下了船,言道明和贝程橙还在吵,吵了好一会儿,才以言道明的最后胜利作结尾。
“唉,不该在班里跟大琦讨论杨越儿子的事儿,后悔啊。”臧晓宇打破沉默,话里是后悔和愧疚,还有些小心翼翼。
“什么杨越?什么大琦?”言道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不明白。”
“大琦是我小师弟,你忘了?就是高一那个卞晓琦。”
“啊啊,我想起来了,就总来咱们班串门那个,我忘了他叫啥了,”言道明这才醒悟,“杨越又是谁啊?”
“后街剪头的那个?”贝程橙很确定,她听过这名字。
“不,十几年前滑短道的,”臧晓宇解释起来龙去脉,“他在比赛上查出了兴奋剂,然后他就丢下他儿子失踪了,他儿子现在就在咱校。咱校现在好多人在传这事。”
“十几年前滑短道的……这跟咱有什么关系吗?你突然说这个干嘛?”言道明大惑不解。
“难不成……”贝程橙脑里闪过个念头,好似一声雷响过后,闪过道裂缝般的闪电,“他儿子就在咱们班?”
“什么‘就在咱们班’啊,他就坐在言道明旁边。”
郭冰舞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