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毕,言道明拉开厕所隔间。迎面走过来一位高高大大、相貌老成的男生。乍一看,言道明还以为是哪位高三的学长,过几秒,言道明才返过劲儿来。高三学长现在都在博学楼勤奋苦读呢,不会有闲空跑笃学楼上厕所,即使是教室在笃学楼的高三十八班,也不太可能有学长在这上课时间跑出来上厕所。令言道明略微不解的是,他只是单纯地和这位貌似学长的陌生男生对视了一下,陌生男生却向他投以奇怪的微笑,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言道明心头一惊,赶紧审视审视自己,想知道自己心里那点说不出口的秘密,有没有被他的微表情泄露出去。直到他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洗手的时候,他才发现,方才他对那位同龄男生的伪装,彻彻底底形同虚设。都是十六七、十七八的半大小伙子,谁不知道谁啊?稍微看看对方的神情,就能了解,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不太见得了光或是完全见不了光的事儿。他内心不快得很,因为他的“隐私”——用较为文雅的词语来形容,便是这样的——就那么被泄露出去了,像是洗澡的时候被人看光了,又像是学校真的在男厕所里装了摄像头。不过,反正只是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生知道了,又不是被女生知道了,又不是被她知道了。如此想着,言道明心上的石头没那么沉重了。洗完手,他又低下头,捧起一捧捧凉得冰冷的水,往脸上捧去。脸上的疲态被他刷洗得一干二净,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和在隔间里的时候相比,遍布他双腿的酸软,也没那么明显了。洗了一分钟的脸,他顿觉精神焕发,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迈出男厕。在离男厕不远处,他把大步流星换成了谨慎又小心的步子。
应该轮到程橙了。言道明真恨不得跑过去,恨不得健步如飞。但现在二楼的走廊安安静静的,他哪好意思在楼道里跑。除去他本人的脚步声,他只听得到各班各科老师的讲话,由二楼一间间关紧了门的教室传来。他还能听见高三十八教英语的慈祥老头在说话,好像是在给他们讲语法填空题。
“……第八个空考冠词,通过上下文,咱知道,这儿要表达的是‘一串钥匙’,一串,自然是asetof,setof前面接不定冠词a,大家都做对了吧?这个空很简单的。好了,再来看第九个空。第九个空考察的是……”
白头发老头一句话,由十八班教室门缝传出来,似有似无。换做平时的言道明,他早就守在某间教室的后门,透过黄色的门玻璃,偷偷看高三十八的英语课是怎么教的,抑或偷偷看高二一班的家长会是怎么开的。但现在,言道明的好奇心,全都消失到不见踪迹。他不想错过程橙在讲台上一本正经背稿子的样子。
言道明壮实的身子,悄悄溜到一楼,好似大块头的潜水艇,正执行秘密任务。刚到一楼,潜水艇便敏锐地捕捉到危险:阿长正站在十六班教室门外。咻的一声,言道明的大块头,躲到走廊里一处狭窄的藏身处里,那一小块藏身处,勉勉强强够他藏身。阿长站在门边,锐利的目光扫来扫去,不知在等谁,似乎在等某位迟迟未到的家长。等阿长关上了门,言道明便从藏身之处钻出来,三步两步,无声无息地跨到教室后门处。果然,到了程橙演讲的环节。言道明想悄悄将后门推开一道小小的缝,好听清她少女嗓音说的话。转念一想,不行,他这么做,非要被阿长发现不可。
他虽听不太清程橙的演讲声,但是,能看清讲台上程橙站立的身影,也够了。她没穿蓝校服,也没穿T恤配长裤。她穿一条白色吊带裙,上面布满了碎花图案,仿佛一块块胭脂,裙子下沿伸到小腿处。用来搭配吊带裙的,是一件向日葵黄色的薄T恤。言道明不禁觉得有点遗憾,要是薄T恤能消失不见就好了,他便能看见程橙白皙小巧的锁骨肌肤。其实他想看的不仅仅是她的锁骨。言道明赶紧掐灭脑海里不好的念头,要是孙老师或者大姨夫正巧经过,发现他脸上再明显不过的傻笑,那他就惨了,惨透了。
言道明一面对可能会突然的科任老师严防死守,一面欣赏着程橙的身条。她穿的裙子不是紧身裙,但他仍然看得见十六岁少女的腰部曲线,以及她胸前与那副初中生面孔不太相配的线条。面对台下审视着、打亮着她的一众家长,她害羞得不得了。言道明像是回到了三月二十几号,回到了那个刚下过雨夹雪的周一。那时候,讲台上的她,亦如现在这样,羞涩而紧张。那时候,他还以为她是个没意思的大学霸呢。这才两个月,他对她的感觉,却像是从山谷冲向了山顶,快得他始料未及。
比起早上,天上的太阳又升高了些,金黄的阳光经由窗户投过来,投在程橙的身上,这一幅程橙担任主角的人物肖像画,只在言道明心里留下了一个字:美。没过多久,言道明心头这幅美丽的景象就破灭了。
“……我觉得吧,咱要做到提高成绩,首先就得做到最基本的刻苦用功,呃……”贝程橙有点不敢正视台下陌生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视线直往她爸爸坐着的位置窜,“就比如说,平时没事儿的时候,要多做做题,多看看书,多整理整理错题,少看对考试没有帮助的综艺节目……”
“切,”言道明伸出小拇指,贴在门玻璃上,也不管程橙能不能看到,“你昨天还跟我说薛山支最帅来着。”
“……要用功学习,还有一点,就是手机之类的,能不碰就不碰,”现在,程橙小脸上的表情,看得言道明直想笑,“特别是手机游戏,这东西对咱们高二的学生有害无益……”
“去你妹的有害无益,”言道明不竖小拇指了,右手攥成拳头,往门玻璃一挥,“就你打瘟疫乐园打得最欢。”
程橙又在讲台上讲了很久,很久。这篇处处都叫人无法忍受的演讲稿,一听,就知道是阿长“润色”过的,越润色越糟糕。听程橙讲如何争做一名合格的书呆子,再联系到平日里打绝地先锋恨不得打到二半夜的她,这真叫言道明倍感不适。
“……我的演讲就到这儿了,谢谢大家。”
程橙话音未落,十六班教室响起一片热烈掌声。唉,果然学习好的同学有优待,言道明看着就来气。
贝程橙盯住她父亲,不敢往别的地方瞧。贝乐佟方才还在手机上忙碌地回着微信,一听到他闺女演讲告一段落,立刻像她投去温暖的目光,以资鼓励。大概这是这场家长会上他表现得最像个正经爹的一刻。贝程橙走下讲台,腿微微发软,微微颤抖。艰巨的演讲任务,终于大功告成。看台下家长们的反应,他们似乎都听得很满意,尤其第一排那位小个子女士,鼓掌鼓得特别起劲。太好了。演讲居然没出什么事故。
“好,贝程橙同学讲完了,”学霸讲演完,阿长脸上笑眯眯的,“我再讲一下……”
刚才讲的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在贝程橙胃里一个劲儿地反刍,反刍得她直恶心,恶心得她想赶快出教室透透气。出了教室门,她在走廊上迈小步快走。一个庞大的身影忽然跳出来,堵住她的去路。
“言道明!”贝程橙心里又是不悦,又是惊喜,“吓我一跳。”
“我过来关心关心你讲得咋样。”可爱的程橙在言道明面前,他要尽量做到面不改色。
贝程橙脸上的笑容即刻僵住。
“讨——厌,”贝程橙小手一挥,“才不要你听我讲什么好好学习,羞耻死了。”
“贝程橙同学,你啥时候学会装嫩了?”言道明边说,边透过玻璃观察阿长的一举一动,生怕阿长发现在后门打量的他们两个,“你不是一直自称老娘嘛?”
“你才自称老娘呢,”贝程橙明明在瞪他,眼里却瞪出一份俏皮劲儿来,“你们全家男的都自称老娘。”
“照你这么说,我们全家都是……那什么大佬呗?”言道明清楚地看到,他说到这儿的时候,贝程橙居然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像小鸡仔儿在叨米,“回头我就告诉我爸,说班里有个女的胆大包天,居然敢说父皇您是喜好穿着异性装束的大佬。”
“嘘,阿长要讲了,”贝程橙果断岔开话题,“你不想听听阿长会不会骂你啊?”
“为什么是阿长会不会骂我,而不是阿长会不会骂你?”言道明指指自己,再指指贝程橙,颇为不满。
“我是年级前三十小公主,阿长不会骂我的。”贝程橙脸上恣意着高兴劲儿,“别——不——服。”
言道明不想服,却又不得不服。贝程橙在阿长心中的光辉形象,和他在阿长心中的“光辉”形象,真是天差地别。
“我考不过你,我还打不过你吗?”
说着,言道明摆出副要往贝程橙身上扑的架势。贝程橙立刻躲在门边,一米六的身板,紧紧贴到后门上。他们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共同发现一件很奇妙的事实:他俩的动作,有点滑稽可笑。
“咱现在这算是……”言道明边小声说,边小声笑,“后门咚吗?”
“算吧。”
两人都意识到,不能在后门边继续打打闹闹了,他们绝不能把教室里的阿长引来。于是,他俩开始一同偷窥,偷窥阿长和十六班的家长们。贝程橙转过身,有些吃力地踮踮脚尖,裸色的细带凉鞋,和她白皙的脚丫正相衬。言道明在心里啧啧感叹到,真神奇,一双平淡无奇的、花个几十块一百多块便可轻松买到的凉鞋,穿到她脚上,居然能如此好看。言道明禁不住他的想象。想象中,程橙坐在椅子上、床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而言道明在为她脱下她脚上这双凉鞋,他的食指不停触碰着她脚背的肌肤、脚面的纹路。她的脚痒痒,痒得她咯咯直笑,可她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心更痒痒。这份梦一般的想象,嗡地一下,撞进到他脑子里,显得唐突。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亲手帮程橙脱掉她的鞋子,也不知道脱掉她鞋子以后,两人接下来又要干些什么。就这样,脱鞋的情景,孤立地在言道明脑海里显现,情景里所有的细节,都逼真到不能再逼真,逼真得仿佛他一伸手就可碰触到。现在,在楼道里,他想复刻他脑海里萌生出的景象,想蹲下去,真的去摸贝程橙的小脚丫。想到她光滑又柔嫩的脚心,言道明“咕嘟”一声,咽下喉咙里的口水。但愿程橙听不见,不然,她又要骂他思想不洁净了。
贝程橙趴在门板上,向教室里好奇地望望,东望望,西望望。忽然,她的第六感察觉到,她身后的裙子布料,似乎被谁的身子给压扁了,一点点压扁。转过头,她定睛一看,道明居然要把他硕大的身躯靠过来。
“言道明,我警告你,”贝程橙一脸嬉皮笑脸,一把要把言道明推开,推得远远的,“你一天别净往脑子里装乌七八糟的。”
言道明赶紧退后几小步。对啊,这儿是走廊,在这儿干出这种引人误会的举动,万一让路过的老师看见了,那可就不仅仅是请双方家长到办公室喝茶的事儿了,说不定会被学校留校察看。他可能承受得住,她却一定承受不住。言道明摸摸额头,额头上什么都没有,他却觉得,似乎有冷汗渗出成细密的珠。他又快速地环视一圈,确认附近没有老师同学的影子,抑或微型摄像头的踪影,确认专心演讲的阿长没注意到后门这边的异常,才肯放心大胆回程橙的嘴。
“我脑袋里很干净啊?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啊?小兔崽子,别瞎说啊。”言道明装得一脸无辜,“你是我脑子里的蛔虫啊,居然知道得这么详细?”
“快看呐,快看呐,”贝程橙耳语着,双手却围在嘴边,围成扩音喇叭,“这儿有个脑子里长蛔虫的。”
“行了,好男不跟女斗,我上厕所去了,”言道明毫无预兆地转了身,急急忙忙向厕所跑去,“今早稀粥喝多了,忘了上厕所,憋得难受。”
“切,你自己说的,你脑子里有蛔虫,”对着言道明迅速消失的背影,贝程橙轻蔑地骂着,“你可别不承认啊。”
言道明跑了,留贝程橙一个人驻守后门,小心翼翼偷窥着教室里的家长会。刺激,真刺激,比虚拟的吃鸡游戏刺激多了。以往,同学们上课的时候,时不时就会遭到阿长的窥视。现在可好,换成同学窥视阿长和家长们,角色来了个大对调,想想就觉得好玩。贝程橙两脚脚尖放下又踮起,踮起又放下,眼睛一会儿瞅瞅屋里,一会儿瞅瞅走廊。
贝程橙等着,等着,等得阿长的演讲快要完毕了,才等到言道明上完厕所回来。
“哎,阿长她讲到哪儿了?”
贝程橙的第六感告诉她,言道明看她的眼神,带着些心满意足。看来,憋急了的时候,上厕所这事儿,可真叫人舒坦。
“你去趟厕所去那么久,去欣赏厕所文学了?还好意思问她讲到哪儿了,”贝程橙现在比较想扇言道明一巴掌,“人家都快讲完了好不好?”
“好吧,”言道明说着,继续盯住家长会的最新进展,“我会不会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其实也没错过啥,阿长还是翻来覆去地讲她那一套。哦,对了,她重点表扬你了,”贝程橙故作平淡,“说你上次历史大题只得了不几分儿,还说你懂得在课上通过吃薯片来补充营养,是值得全班同学学习的好榜样,让你爸回去好好教育教育、收拾收拾你……”
憋笑憋到最后,贝程橙还是破功了。
“贝程橙,我再警告你最后一遍,别给我幸灾乐祸,”言道明指指她,前者一脸的严肃,“不然我把你拐到我家里去,再把你给吃了。”
“你还敢把我拐回你家?”问完,贝程橙努起樱桃小嘴,“你不怕你爸妈把你腿揍折了?”
“就不怕啊,咋的。”言道明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其实心里慌得要命,“快跟我说说,阿长还说我啥了?”
“逗你玩的,阿长啥都没说,压根儿就没提到你。”贝程橙表情平静得很。
“好你个贝程橙!你——敢——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