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响过第一遍,余正夏眼睛微睁,身子在床上稍微动了动。没多久,他又合眼了,似乎从没醒来过。闹铃响过第二遍,他闭着眼睛,胳膊直直神奇,没几秒,就倒下了,重重砸在铺在床板的凉席上,好比两颗长条形的小炸弹。闹铃响过第三遍,他翻了个身,面朝枕边的手机,眼睛睁不开,脸上表情却略微起了些变化,好似在欣赏着闹铃音乐,要等它播放完毕,才甘心起床。
《与天同行的观测者》的歌曲片段停止播放,余正夏伸出手,还没睡醒的视野模糊不清,屏幕上显示的北京时间,仿佛被洇湿了。
“还差三分钟,再躺会儿,五十再起床。”
余正夏刚想闭上眼睛,一个理智的念头,便在他脑海拉响警报:响完这次,闹铃不会再响了,他要是睡过去,恐怕不会只睡三分钟了,三十分钟都有可能,迟到,妥妥的。蜂鸣声暂且唤醒了他困倦疲乏的大脑,大脑指挥他不甘不愿地从床上坐起来,指挥他去抽屉里拿上充电宝和配套的数据线,再指挥他去卫生间,像个毫无灵魂的机器人一样,刷牙、洗脸。洗过脸,困倦又重新袭上心头,不知是不是照到屋里的大太阳给晒的。
吃过店里前一天剩的牛奶吐司,再和母亲作了别,余正夏站到博洋站,站到队伍最后位置,和前面八九个人一块儿等车。博洋站人这么多,33路应该快到了。余正夏判断对了,刚从兜里掏出公交IC卡,还没来得及再从兜里掏出手机,耳旁便传来33路驶来的声音。虽然33路是新能源车,但开在路上,总归会发出些动静。
“滴,学生卡。”
一上车,一团能包裹全身的冷空气,便向余正夏袭来,不由分说。一接触到冷气,余正夏的小腿和小臂,都凉得发麻。这团过于生猛的冷气,纯属人工制造。今年夏天,33路的空调开得太足了。余正夏想,虽然已经入夏了,可他以后去学校的时候,一定得往书包里放件校服外套,上了车就披上,不然,弄不好会被冻感冒的。头痛愈演愈烈,倘若再加上大夏天里的感冒,无异雪上加霜。
“前方到站,文静路。子俊硅藻泥,装修去味除甲醛,联系电话,欢迎您乘坐33路车,本车由德全批发中心发往秋常站北方面……”
明明上了车,余正夏却依旧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他可以掏出手机了,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解开新换的打工战士的锁屏,看见屏幕上穿白大褂的凶真,才续上昨晚断了片的记忆:自从早上八点半被忍无可忍的母亲叫醒,他一整天都泡在《时间树之光》的剧情里,除去刷牙洗脸、吃早午晚饭,他都斜躺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对着《时间树之光》里的凶真和真由氏看,一直看到半夜两点钟,看到他困得昏睡过去,才肯作罢。
过去一两分钟,33路在文静路站停稳。余正夏打开星空灰书包,轻而易举拿出充电宝,动动手指,拂掉上面一层薄到若有若无的灰尘。距他上次用充电宝给手机充电,应该已经有些时日了,他不记得具体多久,也许是两三个星期,也许是一个多月。充电宝接口上,插了白色数据线,又细又长,缠得有点看不清走向,似乎打了个松松的结。捋完数据线,解完结,余正夏拿起放在腿上的手机,Type-C接头插上数据口。确认完手机正在充电,余正夏又翻起书包,掏出一块橡皮般柔软的绿色鱼骨头,一圈一圈向外绕着,从上面摘下黑色的耳机绳线,插在耳机口上,插牢。他进入C站缓存界面,里面存了从第一集到第二十五集的全套动画,都是他昨天晚上的时候下载的。点开第九集,屏幕上显示出熟悉的画面,他也跟着熟悉的画面,跟着默读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台词。
车内的凉意太过分,余正夏胳膊上,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蔓延开去。然而,对此,他似乎毫无感觉。他沉浸在时间树的世界里,除了一声“省实验中学,到了”的广播,似乎什么都敲不醒他。他沉浸在久违的属于放纵的喜悦里面,哪还能管得上其他。
省实验快到了。余正夏将手机连着充电宝一起放到书包里,再拉上书包拉链,背到后背,站到后门门口,身形透出萎靡不振,难以言述,却是那么的强烈鲜明,和他平时权全力往前奔跑的模样一对比,太过明显。33路车告诉所有乘客,省实验中学到了,请乘客从前门上车,从后门下车。后车门照常开启,余正夏照常踏两阶台阶下车,晨间凉意中的夏日热气,袭上他的身子,吹得他身上温暖了些,起皮疙瘩很快便退下去了。今早的空气太热,还没有哪怕一丝的风,让他心头涌上股不太好的预感:今天的气温,比天气预报上报的还要高,他可有罪受了。
本来天就热,沉沉的书包,又像一件沉重的厚背心,盖在他后背上。刚从省实验中学站走到学校门口,他便觉后背闷热,索性摘下书包,用右手拎着,向笃学楼侧门迈着他病怏怏的步伐,一步,两步,大书包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晃悠着。回想起车里马力十足的空调,他竟有点怀念。假如空调的冷气,恰好能被夏日的热浪中和掉,就好了。进了校园,他回头望望门口,望望在门口稍远处卖冰糕卖矿泉水的小贩,以及他的大遮阳伞和小推车。可惜余正夏口袋里忘了揣零票。余正夏不禁责怪,自己记性太差,他又不是不知道,这天儿,不买冰棍,不买冷藏柜里的矿泉水,压根没法活。算了,等第三节下课,去小卖铺拿校园卡买两根吃吧,不差这么三节课。可第三第四节,正是林老师的超值套餐,课间去上个厕所都不行,买冰棍什么的,更是痴心妄想。那就多挺两节课吧,中午再啃冰棍喝凉水。
晕晕乎乎的,余正夏踏进教室门槛。看样子,他两眼无神,像是热晕了,但他很清楚,并不是。他来得算早,五人帮其他四位小伙伴都不在,人和书包都不在。实际上,整间教室,也只有十几个座位坐着人,剩余三十几个都还空着。今天早上,算上理化生,他要给七门课的课代表交作业,但只有历史课代表和数学课代表来了,其余五位应该还在上学路上。一到座位上,余正夏便放下书包,掏出历史时间轴卷子,再掏出数学作业本,将卷子和作业本放到一起。忽然,不知谁敲了敲他的脑门。他如梦初醒。集合部分的数学习题,他居然忘了做。这五天,他都以从未有过的散漫态度,给浪费掉了。但用散漫来解释他五天里的所作所为,只是解释了个表面。更合适、更贴切的说法,恐怕应该是破罐子破摔。
余正夏回身翻书包,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手机充电线还没来得及拔,像拖着条又细又长的白尾巴。他以前从不会在早上拿出手机,连拿手机去查“acceptance”有哪几种高考会考的固定搭配,或者去查古文里的“可怜”表示什么意思,都不会。以前那么多的日子,他是怎么维持自律的?他似乎都给忘了,好似有人拿橡皮在他的脑海里擦,而这块橡皮神奇得要命,擦得纸上不剩一点铅笔痕迹。他打开浏览器搜索栏,不出一会儿功夫,搜索框中出现一行字:
“求函数f(x)=(sinx-2)(cosx-2)的最大值、最小值。”
搜索结果页面上,跳出一大堆原题,数都不带换的。余正夏点开其中一个链接,名叫高考函数三角函数一轮复习练习题。往下翻翻,翻到第七页,他要找的题目就在那里。省略掉附带的题目解析、重难点分析,他直接去看习题集后参考答案根本不会有的解题步骤:
“原式等于sinxcosx-2(sinx+cosx)+4,令sinx+cosx=t,t的绝对值小于等于根号2,则有sinxcosx等于……”
摘掉笔帽,赶紧抄。每往练习册上写一两行,余正夏就向左侧看去,再划拉划拉屏幕上被他放大了的答案页面。现在,他仿佛是对魔法一窍不通的麻瓜小孩,正被逼着,把魔法书上天书般的符文魔咒,抄到他要交的一个本子上。他本来想等他同桌来了之后,借他同桌的抄,但他同桌不知道几点几分能来,等言道明来了,说不定过两分钟就得上课了,余正夏没有什么极速圣手,对他这个凡人而言,两分钟复制粘贴完三大张数学卷子,和异想天开无异。何况,他需要抄的,还不仅仅是三张数学灰卷子。鉴于如此惨烈的现状,他只好抓紧时间,像延安生产动员大会说的那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每道题挨个输进搜索框。奋笔疾书之时,一阵代表了希望的微弱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哎,你猜,这次韩国队能比成啥样?”
“不是,你问我这么白痴的问题干嘛?韩国队四个都贼强,肯定能进FinalA啊,除非他们有人摔倒——”
“——呸,不想跟比短道比得走火入魔的人说话。”
“啊……你问足球世界杯啊,你问我我哪知道,我就知道这届没有中国队。”
“大哥,除了足球世界杯,还能聊哪个世界杯啊?常识,懂不懂?”
“没办法,反应不过来,我们教练老跟我们说,世界杯接力又被判犯规了,世界杯这站金牌又被韩国队拿了,每回听你们讲世界杯,我都以为是短道。”
“臧晓宇,我跟你讲,我严重怀疑你是不是雄性,这都不懂,人家余妹妹在这块儿都比你像个男的。”
“稻子,你又叫谁妹妹呢。”余正夏作出有气无力的警告。
“叫你妹妹呀。”
言道明目光移向余正夏课桌上填到一半的一张数学卷子,再移向布满函数题详细解题步骤的手机屏幕,一切了然于心。
“你又要借我作业抄?”言道明心领神会,对余正夏的举动,他感到有点奇怪,但暂时还只是有点奇怪而已,“等会儿啊,我刚进屋,让我出出热气的。”
“人家都是冬天冷了,进屋出出凉气,你咋还得进屋出出热气儿?你包子啊?”臧晓宇边说,边止不住地笑。
“好吧,你快点啊,稻子,”余正夏使足劲,甩一甩手,再不甩,手都快要写废了,“我这边还得自己找答案,累死我了。”
“知道了知道了,别催,别催啊,”听言道明说话,便仿佛见了他大脸盘子上的坏笑,“哎呀,我发现了,我得打一局游戏,才能出完热气儿。”
“求求你了好不好,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高中生,可不可以不要见同桌快要死了而不救?”即使是说话时候,余正夏笔头也不停歇,“待会儿我阅读卷借你抄。抄完这个,我还得照你抄地理图册。”
“余妹妹啊,我突然醒悟过来了,不能借你抄,一万个不行,真的,我不能配合你作死啊。”言道明假装出义正词严模样。
余正夏正抄着作业,言道明一句话,忽在他心头响过一声惊雷,惊得他懵住。但惊雷只是惊雷而已,响过了也只是响过了,叫不醒为高考搞得不剩任何心力、只得选择沉睡过去的他。停下一会儿,笔头继续“唰唰唰”写起来,不知疲倦。
“说得好像你平时不抄别人作业似的。”臧晓宇一插嘴,正好替余正夏说出心声。
“好吧,你说得对,对极了,对得呱呱叫。”言道明只好承认他同桌指出的事实,“我现在就给他卷子。”
言道明开始翻书包。
“奇怪,我昨晚做的数学卷哪儿去了,”余正夏只听见言道明手上的翻纸声、嘴边的疑问声,“去哪儿了,去哪儿了,是不是躲起来了。”
“快把卷子找出来吧,我上网找个题,找得可费劲儿了。”余正夏说着,抄数学题的速度又加快不少。
言道明从书包前侧翻到书包后侧,再从书包后侧翻到书包前侧,终于,在地理填充图册和历史课本的间隙,他找到了,找到了紧贴历史课本封皮的三张数学卷。他同时抽出数学卷和地理图册,放到桌上,再将灰卷子拎起。余正夏低头,眼睛对着好不容易在网上找到的答案,忽然,他的眼睛和屏幕之间,飘来一张大灰卷子,久旱逢甘雨。
“谢谢谢谢,太感谢了。”余正夏一把抓过言道明提供的“圣经”。
“不客气,只要你以后一直答应我叫你余妹妹就行,”言道明说,“余妹妹,我有件特别重要的事要问你。”
“怎么了?”余正夏预感,事情不会太妙。
“今天我一来,就看到你脸上憔悴得要死,都面如死灰了,我以为你是学习累的,但看你连作业都要抄,不像学习过度的样儿,”言道明开始了他假模假样的分析,“所以,我猜,你是不是跟哪个今年高三的小姐姐暗通款曲、昏天黑地了?”
“别乱说啊,暗通款曲这词儿别瞎用,”余正夏说着,将他抄了整整一面的数学卷翻至背面,再将他同桌的数学卷也翻至背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勾引别人家小姐姐了。还有,我不喜欢比我大的,你别瞎操心了。”
“一看你的脸,就觉得你是搞姐弟恋的料,旁边站个高三小姐姐,正合适,”言道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你长得比较嫩吧。要不要挖掘一下姐弟恋的潜能?”
“人家都说不喜欢比自己大的了,你瞎为人家代言啥啊,”臧晓宇苦口婆心地劝,“我要是他,早给你揍得屁滚尿流了。”
“我在说我同桌有潜力喜欢上比自己大的,又没说你有潜力喜欢上比自己大的,关你什么事?”言道明绝不听劝,“小宇子,你还是管好你的恋爱动态吧,万一你女神真跟人家分了,你得第一时间‘低价买入’,不然上哪儿拱白菜去,是不?”
“言——道——明,你非得逼我下最后通牒是不是?”臧晓宇正色,“再在我面前提金妍尔,我可真要揍你了啊。”
“我什么时候提金妍尔的名字了?”言道明跟他同桌玩起文字游戏,力图耍得他同桌团团转,“我只是说要看住你女神的一举一动,说金妍尔三个字了吗?”
“没……没有,”臧晓宇并不觉得自己理亏,却词穷得只能表现出一副理亏的样子,“可我女神除了金妍尔还有谁啊?”
“你也承认我没说,是吧?”言道明嘴角一歪,挂起一抹笑,“金妍尔是你自己联想出来的,跟我没半毛线关系啊。”
几秒钟过去,臧晓宇捋清了逻辑,恍然大悟。
“好你个言道明,你敢耍我,看我不揍死你的。”
臧晓宇作势要狠打他同桌,吓得言道明拔腿就跑。言道明奔跑的双腿,恨不得像哪吒脚下两个冒火的轮儿一样快。他想着从教室前门跑出去,逃出生天,脚却被地面瓷砖缝隙处一绊,头直直撞在某位同学的小腹上。言道明一下子摔倒在地,跪着抬起头,只见贝程橙踉踉跄跄,后退两步,迅速在过道上站稳,两手手背叉着腰,一脸的怒容。
“幸好你没撞错地方,不然我得告老师骚扰了,”贝程橙的巴掌小脸现在气鼓鼓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挺想撞错地方的?”
言道明一愣,旋即站起来,低下头,两只手搭在贝程橙肩上。
“啊,世界第一美丽第一聪明第一学霸第一可爱的的贝程橙啊,”言道明边面无表情地哄着贝程橙,边用他厚实有力的大手,使劲揉揉贝程橙肚子,“求你原谅我吧,贝程橙殿下,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撞上你的,真的,给我一次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吧,好不好?”
“一边儿待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