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路,由秋常站北驶向德全批发中心,在博洋路停下。
“博洋路,到了。请注意前门上车,后门下车。博洋路,到了。”
秋常市的公交,有个规矩。譬如,如果是在博洋路下车,不能在广播播送“博洋路,到了”的时候才站到门口,那就太晚了,好点情况是车子只开上车门不开下车门,你赶紧喊一句,司机会慢悠悠地给你开;如果碰上了坏的情况,你要下的站没人要上车,那对不起了,车子会从你要下的站点径直驶过去,倘若你抱怨司机不给开门,大部分情况下,司机会喊一句极其富有穿透力的话语:“快下车了才到门口站着,早干啥来着”。正确的做法是,广播播送“下一站,博洋路”的时候,你就要动起身,从站或者坐的位置,挪动到下车门口处,让司机提前从监视下车门处的摄像头那儿知道你要下车,差不多只有这样,司机才能给你开门。
今天,放学回家的余正夏,就没遵守这个规矩。
不是因为他不明白,在秋常市待了十几年了,又不是坐私家车入坐私家车出的顶级公子哥,不会连这点道行都不懂,况且,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他基本都是坐公交来回学校与家的,常坐的公交线路换了两次,但提前站到门口否则不给开门下车的规矩,却一直没怎么大改,只不过,以前乘客们都并不借助摄像头之类的高科技设备向司机示意,而是直接按栏杆上的下车铃,一按铃铛图案的按钮,“您好,请开门”的声音便会传到司机鼓膜处,司机也便知晓乘客要下车了。
原因是余正夏不想挪身子。他手机上下载的《齐木楠雄的灾难》还没看够,第二季的第二集才刚看了一点。他从省实验上车,在体积很大却依旧拥挤的车厢里站着,挤得他可以在不借助任何扶手的情况下,确保自己站得安安稳稳,绝不会被在天宇广场飞驰的33路甩飞。一路站到崇人小区站,眼尖的他,才找到某位随大批人流下车的乘客给他留的一个空座,在车厢最后一排,毫不起眼。一坐上去,他便打开C站客户端。他本可以花一节晚课时间,看完前面两集的,但今天晚课偏偏是历史,于是,原定的上晚课看番剧计划,成了上着晚课想番剧想得心里直痒痒计划。想看动画,班主任的晚课上却没机会看,只好放到公交车上看了,看得他沉迷主人公在校园里使用的各种超能力,几乎无法自拔。
听见公交车喊“下一站,博洋路”,本应做好秋常市特色下车准备的他,却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听见公交车喊“博洋路,到了”,他才一副似乎没做好准备的样子,左手握着刚刚锁掉屏幕的手机,右手拎着大灰书包,快走几步,直奔下车门口处,车厢在减速后体现的惯性,让他走的样子跌跌撞撞,显得像个巨型的三岁幼孩。
“哎呀,孩子,你要下车,你提前起身儿啊。”
不用司机说,余正夏也感觉得到,要不是半路杀出他这么个程咬金,司机原本并不想在博洋路停车。原因有二。其一,虽然余正夏忙着往门口快走,没太去注意车速,但他察觉得到,公交是突然减的速,而如果司机有心在站点停车的话,按常规,会提前一会儿就开始减速;其二,下车门门口空落落的,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右胳膊绕过大灰书包的一条背带,右手紧紧握住扶杆,左手将手机揣进兜里;其三,司机师傅不情不愿地开了门、放了他下车之后,他头向左转,看到博洋路站一个要上车的人都没有。
通向家短短几百多步路上,余正夏满脑袋装的都是齐木楠雄,粉头发绿眼镜两根触角。快要进店时,他看到他的母亲,她还站在俏皮黄油的收银台后,收银台上放了袋不知什么味儿的吐司,用统一规格的塑料包装纸包好。余正夏一只脚踏进门,顾客收起大概作付款用的手机,拎起吐司袋子。
“改天儿再来啊。”母亲尽她最大的热情欢送着顾客,疲惫深深,也没能埋掉她热情一样的礼貌。
“好嘞。”说着,顾客转过头,径直拉开门走了,头也没回,更不用说好好跟老板娘道个别了。
母亲却仿佛根本没放到心上似的,见了她的儿子,便跟他打招呼,好像周一至周五每天晚上一般。余正夏应着母亲打的招呼,却不太敢直视她的脸。不是因为她几周前对余正夏发过火。她算不上脾气多坏的母亲,至少余正夏这么想。他知道他欠她的,却因太羸弱而无以为报。这才是原因。儿子的父亲不知去向,他的爷爷奶奶又拒绝帮衬,她只能为儿子的成长和收入的来源独自撑着。如此摧残下去,风霜早已在她不经意间,爬上她年轻且本该更加耀眼的容颜。在余正夏最早的记忆里,母亲的面容,便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在上幼儿园的他看来,这幅面容明明很漂亮,也很好看,遗憾的是,却总像睡不好觉似的,正反映母亲恨不得披星戴月的加班日子。大了些,余正夏在母亲给他借的一本书上,读到了“憔悴”二字,他才明白过来,母亲永远睡不醒的脸,该怎么去形容。升上三年级,每回老师出了关于母亲的作文题,余正夏都会用上“憔悴”两个字。
时光可能是个好东西,于他母亲的面庞,却从来不是。余正夏小时候,母亲面上的风霜,还仅仅是浮在尚算年轻的肌肤上;岁月一点一点过去,像只负重千斤的乌龟慢慢爬,每爬一步,都像是过了很久,久得一步不知该当成多久来算,这般难熬的时间里,浮着的风霜,早已浸入到她的额头和脸颊中,分不离。最近两个多月,辛劳而成的风霜,更是在她脸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层层相叠,叠得连精心涂抹的妆容,都赢不过。
他怎么这么能放纵自己,用逃避去糟蹋母亲日复一日的积累,去糟蹋母亲盼着他好的愿望,本该用来掌握各路考点的脑袋,居然被他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这么一刻,余正夏忽然觉得,这么几天自我放弃的日子,过得真是没意义,比他几天前想的要没意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