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打过招呼,余正夏便拿了母亲订的盒饭上了楼,脚步不甚轻快。回到家,余正夏直接把塑料饭盒放到空空如也的桌面上,饭盒前面放着手机,《齐木楠雄》第二季第三集还在屏幕上播。明知道盒饭钱是母亲出的,盒饭是母亲挤出空给放学归来的他订的,他却还会在5.9寸屏幕搭建所谓的世外桃源。
余正夏筷子夹了一口土豆丝,夹了一口萝卜丝,又夹了一口香喷喷的白米饭,却愣是不知道土豆丝、萝卜丝、白米饭都是什么味道。但他的思绪,也并没跟上动画剧情,而是不断在现实生活和“世外桃源”间徘徊,徘徊来,徘徊去。一会儿,他想,让自己十几年来的学习经历付之一炬也就罢了,反正他自己开心就好,可不当母亲的付出当回事儿,算怎么回事儿?一会儿,他又想,还是当条咸鱼最开心了,被盐一腌,再过些时日,彻底入了味,直挺挺地躺着就好了,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做,爱玩什么玩什么,不用费那么大劲去自己管自己了,也不关心别人怎么管自己,看,这段桥段好好笑,好笑得他想立刻放下筷子,往播放屏上打出一个2接一大长串的3。一会儿又一会儿,余正夏犹豫着,矛盾着,新出的动画没法好好看下去,却也没法集中精力到白米饭土豆丝萝卜丝上。
吃完饭,饭盒里剩下几颗米粒,一小堆细蔬菜丝,饭盒上架着双一次性的木头筷子,细得好像稍稍用力一下,便能折断。余正夏不愿收拾,只是拿走了他的手机,将看视频的阵地从饭桌上转移到床上。他确实已经变懒了,好似已经适应了几天前那场顿悟后的生活,虽死气沉沉,却的确不失闲散舒适。
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份闲散舒适,余正夏已经渐渐感受不到了。每天都在看的《时间树之光0》也好,零零散散在看的其他动画也好,都挺好看的,要么情节引人入胜,要么笑点泪点多得要命,首页上推送的各色视频,也都挺有趣的。但他偏偏就是觉得没意思。蹉跎时光,浪费时间,这么下去,是不会有意思的,他想,还是干点正事,才会有意思。可他又弄不清楚,哪儿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正经读书,正经学习,抑或正经画画,都是会徒劳无功的,还不如泡在网上有意思。他不太能察觉得到,他现在所得到的感受,正是一个人陷入所谓“网瘾”后的典型特征之一:上网,或者在别的脱离现实的事物中浸泡得多了,对逃避产生了厌倦,不过,明明知道自己所沉浸的虚拟世界无聊得很,明明知道自己在浪费时间,却没法和对虚拟环境的依赖摘清关系、一刀两断,任凭自己就这么泡着。
余正夏倒是能察觉得到,他现在成了个废物,该干的事不想去干,不该干的事也干不尽兴。空虚,他是能感觉得到的。他回想起以前他心情不好时最爱做的事,不知怎的。他坐起身,打开衣柜,找到校服,再找到校服口袋里团成团的耳机线。这段时间,可能由于耳机绳线的使用频率太高,他也懒得再如自律时的他一样,先把耳机插头别在鱼骨头上,再将剩下的绳线围着鱼骨头一圈圈地绕,于是,耳机绳缠绕到一块,早就成了团黑乱麻。手握一团黑乱麻,他将身子重重砸在床铺上,床铺给了他一个反作用力,他轻轻地弹起一下,又落回床上。
他躺下了,一米七的身子在床面上缩着,好像要缩成一团。歪着身子,他慢慢捋缠绕得不成样的耳机线,好不容易,才理出一团耳机线中的两个活结,用有点迟钝的手解了它们,他才可以把耳机插到手机上,再听他会听的歌。点开手机上的红底白音符图标,听歌app的首页,照常给他送来一堆他可能会喜欢听的单曲和歌单。但他一首都不想听。非但如此,他也不想听之前放到歌单里的所有歌。他要听歌,却仿佛对庞大曲库中所有的歌都失去了兴趣,对着app界面,他仿佛患了选择恐惧症一般。
算了,躺床上听会歌吧,反正也没心思干别的事。
“耐听的日语歌单。”
余正夏点了链接,进去扫了一眼,一列充满陌生歌名的歌单,里面居然有那么一首歌,出自他知道并且还算喜欢的一位女歌手。他点开这首歌,开启了单曲循环。每回心情不是很舒畅的时候,听《时间树之光》的主题曲《HackingtotheGate》,或是听梁博唱他看见夜的黑暗,他都喜欢开单曲循环。他可以呆上一个上午,只为重复听一个曲子,什么时候心情不那么低落了,什么时候再关掉音乐。
耳机振膜传来阵音乐,初听上去有些低沉,甚至还带些压抑,像是漆黑的夜空下漆黑的地面,听了几遍,歌声便渐渐传出来些别的感情,余正夏感受得到,他眼前不再只是漆黑一团了,黑夜不仅仅是黑夜,而是即将迎来拂晓时熹微光芒的黑夜。又听了几遍,渐渐地,他对歌里一句情绪饱满的日文歌词抓了耳。他听不太懂什么意思,但旋律无疑是扣他心弦的。听下一遍的时候,他往这句歌词上多留了些心。凭借几年间不成体系的日语积累,这一回,他听懂了女歌手在唱什么:
“所谓的强大之力,谁都没法天生拥有。”
坚强这件事,没有人天生就会。没错!
余正夏像是被点醒了。短短一句歌,用日语唱出来,才十五音节,却让余正夏萌发出了点兴趣。睁开眼睛,他解开锁屏,找到这首歌的歌词,想知道整首歌在讲什么事情。很快,日译中的歌词,给了他答案:一位疲惫的行者,历经长久的旅途,终于踏上了目的地的土地。歇息时,他的刘海末梢,忽然被一阵清凉的风吹起,在风吹起的一瞬,他忽然明白过来,伴随着他、一同行了一路的迷茫,已经消失不见了。自启程之初起梦寐以求的坚强,已握在他手。
母亲的坚强,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初听闻他父亲药检与禁赛噩耗的时候,发现他父亲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时候,带着儿子回到北边老家的时候,她肯定想不到,欠缺坚强这份力量的她,会有能力去战胜雪球般一个个向她滚过来的困难,也肯定想不到,克服接连来袭的种种困难后,学会她之前从未学会过的坚强。但毋庸置疑,这么多年,她学会了,她真的学会了,她是他所知道的最坚韧的母亲,不,最坚韧的人,最能抵抗风雨的一棵树。她很少抱怨,很少发脾气,也从来没扔掉过她和她儿子的人生,从小公司的美工,到蛋糕店的老板娘,不但让母子俩尽可能好地活了下来,还经营出了一家附近小有名气的蛋糕店。她越攀越高,他差不多从未见过她停下脚步。
而他呢?他总希冀着,希冀自己可以拥有名为坚强的强大力量,但敏感甚至脆弱的天性,却总叫他遂不了愿。之所以会希冀,是因为,必须事先将这种可以支撑他一路走下去的力量准备好,他才肯迈步,才肯开始行动。此时此刻,他才隐隐认识到,他完全可以在往前走的同时找寻它,等他走过了终点线,等他终于松下弦来,等他可以去丈量一路上度过的里程与艰辛时,它一定会停在他手上,安安稳稳的,而他一定也再不用担心,它会一不留神从他手心飞出去。
他不想再止步不前甚至后退,他需要往前走。他被他的逃避囚住了许久,他需要迈出一步,再迈出几十步、几百步,乃至成千上万步。他需要去面对现实,好面对他更不愿正视的过去和将来。他一直管不好心里的怪兽,怪兽不但在吞噬母亲,不但在吞噬他自己,还在吞噬他们母子之前的付出和积累,再不管它,它就要吞噬掉一切了,而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肆虐,好像他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似的。其实,他本该大有可为的。不过,那也没关系,从下一秒开始,为了赢得和怪兽的战斗,他可以做他能做的。
没来由而又有来由地,父亲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他想,他应该在思念着他的父亲,虽然,相较于思念,他更恨他。余正夏寻不到父亲离开后的踪迹,也没法去寻,即便这样,他仍期望着,或许,有一天,父亲会在某个地方,看到他儿子十几年、二十几年甚至更久以后的样子。想到这儿,余正夏立下一个微不足道的誓言。为了那次余正夏不一定会知道的看见,余正夏不可以露出颓丧的样子。只要父亲看到了他好好生活的样子,父亲一定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一觉醒来,今日也要向前迈步。”
拔掉耳机前,耳机唱出这首歌的最后一句。紧接着,他拔掉耳机线,把手机放到桌子上,收拾完桌上吃剩的饭盒,再拉开抽屉,拿出一厚沓子的速写纸。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