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到了。臧晓宇迎来难得的一个休息日。臧晓宇爸爸去开出租满市区溜了,臧晓宇妈妈在驾校开着手动挡的教练车,不知她在带着学员连科目二还是科目三。和妹妹一起吃了给自己做的午饭,臧晓宇做了套基础数学卷,做得有点累了,便躺在床上,拿起手机背单词,和他一墙之隔的妹妹,则在录抖音符小视频,不用说,她正在录刻橡皮章教程的第三集。
“看过前两集的亲们,应该知道了橡皮章是什么,也应该知道了,橡皮章大致有哪几种刻法,那么,这一集,小靳宇就教大家,如何挑选适合刻橡皮章的橡皮……”
老房子的隔音相当不好,妹妹说什么,臧晓宇都听得到,一字不落,甚至连橡皮掉到桌面时发出的声响,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再这么下去,他给自己定下的周末一百个单词小目标,肯定没着落了。他现在才背了十个,还不知道背下来的这几个里面,有几个已经被他给忘了个溜光。
妹妹还在录她的小视频,一套开场白说了好几遍,不时夹杂着笑场。臧晓宇想,他终于明白了,认真学习时被别人频频打扰,是怎么一种令人恼火却又不好发火的感觉。他试着背第十一个单词,短短七个字母,却怎么背都背不会。要是他妹妹不打扰他,他肯定不至于才背这么点。这么想着,敲门声钻进他耳朵里。
“哥,我给你看看我的橡皮章呀?”
臧晓宇给他妹妹开了门,一见她手心上开出的橡皮花,他的恼火便一扫而空。
“我去,这么漂亮的啊?”臧晓宇惊叫起来,“你才学多久啊,就能刻这个了?”
“我也就刻了两个月,嘻嘻。”妹妹说着,注意到他床上的手机,上面是一张单词卡片,“你又在学习呢,哥?”
“对啊,我这几天都在啃卷子,以前从来没啃过这么多。真的。”臧晓宇坦承。
“我哥最近怎么这么积极,天天跟卷子为伍,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还没空陪我,小心我以后再也不理你,”妹妹眼珠一转,食指放到嘴旁,“让我猜……是不是有心仪的女神了?”
“没有,”臧晓宇赶紧否认,“我就是觉得,人不可以没文化。”
臧晓宇一向有话直说,但他可没法跟他妹妹说他喜欢谁,告诉他妹妹,相当于间接告诉他爸妈。
“呦,我哥啥时候这么文绉绉了,”妹妹说,“除了这个菊花章,我还拿橡皮刻了一个……你猜是啥?”
“你别让你哥猜了,行不?”臧晓宇心心念念他的一百个单词,想赶紧打发走他妹妹,“直接告诉我是啥不就得了。”
“我领你去我屋看看的。”
“好嘞。”
一米九的臧晓宇,跟在一米五的他妹妹后面,场面有点说不出的滑稽。臧晓宇仿佛成了小弟弟,而他妹妹瞬间变成了小大人。妹妹打开了房间门,里面的景象,叫臧晓宇惊呆了。妹妹的桌上,摆放着十几个橡皮章,全都排成行与列,行与列都整整齐齐。他知道他妹妹心灵手巧,不管叠纸,还是叠小学生间流行的那种塑料管星星,她都能叠得有模有样。但他真不知道,她居然能手巧到这个地步。每天,他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基地训练,十点多的时候才回家,他进家门的时候,他妹妹早就进入梦乡了。明明共处一屋,他和他妹妹,却变得越来越生疏了。臧晓宇视力相当不错,离着很远,他却看得到,有几个橡皮章上,刻的是她在抖音符上展示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还有几个,刻的是几个造型各异的小人,应该是最近流行的动漫人物。
“别光站在门口看,离近点看啊。”
有了妹妹的许可,臧晓宇进了妹妹的屋。妹妹拿起一个一个橡皮章,开始向臧晓宇介绍她的作品:这个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是抖音符上的那个,用普通的4B橡皮刻出来的;这个是龙猫,是宫崎骏拍的《龙猫》里面的;这个是金木小天使,是《东京吃货》的男主角,特别帅……
“我的藏家之宝还没拿出来呢。”说着,妹妹转过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个做工精致的小盒子,再拿到臧晓宇眼前晃晃。臧晓宇不由得纳了闷,他妹妹的小葫芦里头,到底装的什么药?
“当当当当!”
妹妹打开盒子。臧晓宇大吃一惊,连几乎就没从嘴边摘下去过的“我去”都忘了喊。他连忙将盒子接到自己手里,开始端详妹妹的大作。盒子里面,居然装着一只冰鞋,橡皮刻的!不管是鞋身,还是鞋下面的冰刀,都刻得相当逼真,真的很像他每天下午训练时穿的冰鞋。
“妹啊,你咋这么厉害呢?”臧晓宇合上妹妹给他的盒子,大喊道。
“我就这么厉害呀,谁叫我是社会人呢。”妹妹指指她睡衣上大大的小猪蕾琪。
“好吧,社会人,受我一拜。”说着,臧晓宇抱了抱拳。
“我还给我自己刻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妹妹话音未落,臧晓宇便开始后悔,为什么他刚才要对妹妹那么不耐烦。她有耐心用橡皮刻一双冰鞋,为什么他却连搭理她的耐心都没有。一只大手搭到妹妹的头上,使劲揉了揉。
“你讨不讨厌啊,我头发都被你给揉乱了。”妹妹伸出五指,捋一捋乱成狮子毛的头发。
“在家嘛,头发那么整齐干嘛。”臧晓宇说着,将妹妹搂到怀里,接着揉妹妹的头发,把狮子毛揉成更乱的狮子毛。
“我还得录小视频呢,披头散发跟精神病似的,待会儿还怎么出镜啊?”妹妹使劲挣脱出臧晓宇的怀抱,“你赶紧给我梳好。现在。我梳子在那边第二个抽屉里头。”
臧晓宇绝不敢违抗他妹妹的命令。他只好按小霸王的指示,从第二层的抽屉里拿出她的粉红梳子,上面印着迪士尼电影里的小美人鱼。他捉起梳子柄,梳子齿插进她头上一头散乱的长发里。他妹妹马上开始大喊:
“哥啊,能不能轻点?!疼死我了!”
“你自己说要找我梳的,我手法不对,怪我咯?”
话虽如此,可是,见她妹妹疼痛难忍,小脸儿好看的五官都皱到了一块儿,臧晓宇还是赶紧调整了手上的力道,动作变得轻柔起来,他妹妹这才喜笑颜开,一脸得意,还顽皮地掐了臧晓宇粗糙的脸一下。
“我给你梳头呢,掐什么脸啊,别打扰我。”臧晓宇边说,边给妹妹梳着发梢。
“没事儿,纯粹捏着好玩。”妹妹依旧一脸得意,看那样子,似乎真把自己当女王了。
“我给你梳完了,你给我微信转账。”臧晓宇放下梳子,后退两步,想看他给妹妹梳的头怎么样。经过他的梳理,狮子毛变回了直直垂下的瀑布。不知怎的,他还想再揉揉他妹妹的脑袋。
“啥?哥哥给妹妹梳头,还要给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嘛。”妹妹小嘴一嘟,明显是发脾气了。
“妹啊,我给你梳头,是要费时费力的,”说着,臧晓宇将粉梳子藏到身后,“你要不给我钱,我把你梳子没收了。”
“哥哥是坏蛋!大—坏—蛋!”想到心爱的梳子要被收走了,妹妹便急得跳脚,一蹦一蹦的。
“行了,梳子给你,”臧晓宇交出粉红梳子来,被他妹妹一把抓过去,“不收你钱了,哥要去背单词了。”
“哎,哥,要不要一起拍个小视频?一起出个镜。”妹妹忽然提议道。
“改天的吧,算了,”臧晓宇摆摆他的大手,说,“我还有九十个单词没背呢,明天之前得背完。”
“哇,你要背九十个啊?能记住不?脑子能转过个儿不?”妹妹完全没有想到,臧晓宇居然要主动去背单词,还要背九十个单词,还是两天之内背九十个单词,“坚持不下来就算了,大不了找一个对学习要求没那么高的。”
“我啥时候说我学习是为了找妹子了?”臧晓宇一个劲儿地装傻充愣,“我是为了给自己肚子里添点儿墨水儿,腹有诗书气自华嘛。”
“好吧,接着背吧,祝你成功,做冰场上学习最好的。”话音刚落,妹妹又掐掐臧晓宇胳膊。
“我老妹儿真会用词儿,”臧晓宇说,“哥背单词去了,拜拜!”
“拜拜!”
臧晓宇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将小巧玲珑的盒子放到他三周前刚刚擦过灰的书桌上,像拿镶着珍珠的皇冠一样,取出橡皮做的小冰鞋。细细欣赏一番过后,他将小冰鞋双手托起,放在书桌右前角,叫它安安稳稳立在桌面上,再把装小冰鞋的小盒子放到床头柜的抽屉里。他妹妹留下的那只小冰鞋,一定也被她装到了小盒子里,小盒子一定也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和他一样。
臧晓宇解开锁屏,单词卡再次映入他的眼帘。妹妹的演讲声依然在墙边响个不停,但臧晓宇一点都不嫌烦,反而却越发觉得亲切。
“做冰场上学习最好的。”
没来由地,妹妹说的话响在耳边。
他还真没这个想法。虽然他妹妹早看穿了,但他拒绝向她承认,他发奋图强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抱得妍尔归。但他不得不承认,妹妹这个想法,听上去真的很不错。可他并没有这份兴趣,他只对长了双韵味十足小眼睛的金妍尔感兴趣。
金妍尔的样子,又出现在臧晓宇脑袋里。她身穿一身省实验校服,出现在十六班教室门口,十六班前排一位女生见状,忙喊道:“臧晓宇有人找!”他万万没想到,金妍尔居然是专程来找他的,欣喜万分,蹦蹦哒哒的,到了门口。金妍儿尔戴着她时不时会戴的紫框眼镜,两片镜片后,她的眼神更为炯炯有神,比平常不戴眼镜的时候更为光彩照人。在他这儿,她的眼睛美极了,不夸张地说,世上第一美。她和他在门边互相望着,他开口对她说,她也知道他喜欢她很久了,希望她能给他一个机会。他说完,她便不假思索地说,她现在也挺喜欢他的。
臧晓宇想入非非。等他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他的再次表白,很有可能有另外一种结局:他对她掏心掏肺,却换来她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骂得他都没法直起腰。在那以后,金妍尔每次遇见他,都会嫌恶地瞪上他一眼,然后扭过脸走开——和她现在对他的反应没什么区别。臧晓宇浑身被冷水浇了个透,全身上下仿佛都结了冰,连他的血液和他的心脏,也都不例外。
不过,很快,臧晓宇便找到了点希望。他的表白,还可以有第三种结局。等他登上顶级赛事的领奖台,甚至最高领奖台,她也去北大读经管了,说不定已经开始在那儿读研了——他去二十班问地理题的时候,钱真洋无意间向他透露过,金妍尔至少要读要研究生,才会出学校找工作。到那时,他会在脖子上挂着他心爱的奖牌,去找他同样心爱的她。再之后,她一定会说她愿意,然后就这么跟他走。那也不一定。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说不定她早和别人牵上手了,甚至可能订婚或者结婚,恩恩爱爱,像之前她和蒋臻宇在一起的时候那样。想到这儿,臧晓宇心里萌生出的微弱的希望之火,又被无情地扑灭了。
他陷入了迷惘。眼前从未有过的迷惘。他一定要去找她,可他该什么时候去找他?三五天以后?还是三五年以后?他的眼前,有一片深不可测的茂密丛林,而他脚下,正好是两条小径的交叉点,两条小径都通往丛林。他搞不清楚,哪条小径通往后悔,哪条小径又通往心满意足。
快要放暑假了。时间不多了。时针急匆匆地走过,他的纠结在一天一天加重。倘若他走上了其中的一条小径,哪怕后悔万分,也永远不可能再回过头来,去走另一条小径。在这之前,他大大小小的决定,都做得干脆利落,不管是决定学专业速度轮滑,还是决定从速度轮滑改到短道速滑,都是他自己作的主,绝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可他现在竟然不知道该选什么了。有一回,臧晓宇陪他妹妹看言情剧,看到过这么一段情节:女主人公犹豫不决,于是,她到墙根底下摘了朵小花,一片一片摘下花瓣,口中交替重复着两个可能的选项,最后一片花瓣对应哪个选项,她就会按照哪个选项去做。
臧晓宇当然不会做这种充满少女心的事,可他内心里的冲突,丝毫不输剧中的女主人公。
算了,还是专心背单词好了,拖上个几天,再考虑什么时候表白。但臧晓宇已经拖了好几个好几天了,再拖上几个好几天,他恐怕就会彻底错过他女神宝贵的空窗期。可是,倘若他现在出击,她也不见得会接受他,可能会对他更加反感。怎么选,都会失败,而且,失败的可能性,还都不小。
臧晓宇放下手机软件里的九十张单词卡,在夏日的床铺上辗转反侧,迟迟拿不定主意。电风扇的风一阵阵吹过来,驱散了屋内的热空气,他本该心情舒畅,却在岔路口上举棋不定。
或许,他应该再问问几个小队友,再问问卞大琦,让他们帮他拿定最后的主意。虽然,除去卞大琦,他们什么都不懂,但俗话毕竟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