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正夏明明知道,自己要准备精力集中考学,却还是忍不住想画插画。
余正夏明明知道,一年不画插画,手会生得要命,却还是没法在画插画的时候踏下心去下笔。
每每提起笔画速写的时候,他都会情不自禁,让他插画中的那些角色进入他的脑海,干扰他的艺考练习;可一旦真去画插画了,又会有一堆专业课考试的知识要点涌入到他脑海。似乎是个无止无境的循环。
他原本并不怀疑放下插画主攻艺考的决定的。决定是这么决定的,可他天天都想画他自己的画。
高三了,还要不要分时间给他的插画?答案似乎显而易见:闭关修炼,不要画跟高考无关的东西。但他忘不了画完打工战士时的心满意足。
一个是必须要做的,一个是他现在想做的,天平平得没有一丝倾斜。这便是所谓的选择困难症吧。他一向都是两者兼顾的。但是,还有一年,不,半年,他就要上战场了。踏入美术学院的大门继续深造是他的心愿,不受打扰地画他最心爱的画,同样也是。会犹豫不决的时候,往往是时间急、心里也急的时候。放到以前,放到精神压力还没那么大的时候,他大概不会那么犹豫不决。一时选不出来,他索性不选了,钻进文化课的书堆里,反正,离期末考试也不远了,正好冲刺一把。
但才过一个多星期,他画的画就告诉他,这样去逃避抉择,是不行的。
“同光路,到了。”
最近两三周,余正夏没空也没心思借新书、看新书,自然也没有图书馆的书要还,也用不着在清华路下车,直接在前一站同光路下就行。十八层,晶艺画室,他又来了。
“咚咚咚!”
余正夏手指的骨节和他父亲的一样粗,敲出来的声音却很轻。高高大大的胡桃木门扇,发出“嘭嘭”的闷响。
“请进。”透过胡桃木门扇的缝隙,传出杨老师的声音。
应杨老师的答声,余正夏进了门,向老师问了声好。
“今天咱们画素描,本来应该是直接对着石膏头画的,像我上周说的那样,”说话时,杨老师仍像往常一样,慢吞吞的不知道着急,不,与其说他说话慢吞吞的,不如说他不太会组织语言,表达能力和绘画能力成反比,不得不放慢讲话速度以避免磕巴,能把课讲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但昨天被别的来上课的学生打碎了,一时半会儿呢,还没有买新的,所以,咱今天只好对着人物头像的照片画了,你看这样行不?”
“行啊,怎么样都行。”
余正夏不想叫杨老师看出他的失望。上周日下课的时候,杨老师明明跟他说好了,七月三十号结课以前,他要领着余正夏多练练石膏头像的素描,好再把薄弱项巩固巩固。但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石膏像被打碎了,又不是老师的错,何况余正夏连十三岁都过了,不至于连基本的事理都不懂。没什么好失望的。这样想着,没过一会儿,余正夏便释然了。反正,去北京前还有两次课,他还能练两次课的石膏头像,少一次算不了什么。再说了,以他现在这状态,真让他画他十分想画的石膏头像,说不定他也会走神走到打工战士身上去。
“我给你一张照片,你就照着照片开始画,照片给你贴画板上了。”杨老师指指他右手边的画板,余正夏走到画板面前,坐下,“咱上周说好了吧?周日我有事,课给你并到今天了,一共四个小时课。我给你按两个半小时掐点,按联考素描的时间来。然后我再给你看画,看完了,看看时间还剩多少,剩得多,就让你再画半小时速写,剩得少,就随便给你讲点啥,包括到时候集训时的注意事项什么的。”
“好的,老师。”
余正夏舍不太得杨老师。一想到下周日,他要拖着他的行李箱去秋常站,要半年见不到杨老师了,他心里有些酸。但没办法,杨老师的自家闺女儿更要紧,没有哪个父亲愿意让别人家孩子的高考耽误自家孩子的高考吧?
想到这儿,余正夏又不想好好画接下来的照片临摹了。没办法,他得面对他家这个现实,十几年来他都不太肯承认的现实。倘若父亲知道了,他的儿子因为对他思念过度,没在该好好画画的时候好好画画,父亲大概不会高兴吧。不管多么不肯原谅父亲,他还是希望能被父亲看到的,他还是有些牵挂那个给了他一半生命的人的。
打住,打住,他怎么总在想没用的?
余正夏接上他刚才的思绪。杨老师陪自家女儿陪不过来,管不了他这个没半点儿血缘关系的学生。退一步讲,即使杨老师家中没有和余正夏同时迎来人生大考的女儿,即使杨老师要苦苦挽留他——以余正夏画面的水准,苦苦挽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得到北京集训去,因为,去更大的地方,才能让他的绘画水平更上一层楼。倒数第三节课了,好好画。
“记住了吗?待会儿画的时候,就按照我说的来画。”
杨老师讲了很多关于画侧光头像的要点,但余正夏没怎么听,只听见侧光、顶光一类零零碎碎的词语。他想再问问杨老师。他在杨老师这儿上了大概四年多,却还是不好意思问出口,他不太想让对方知道,方才自己并没在认真听讲。但掌握知识要紧,于是,他问了杨老师一句稍作修饰的话:
“老师,听得不太明白,再重复一遍呗?”
杨老师肯定不会信的,但余正夏也不好意思自己没听老师在说啥。他只是缓缓开了口,语速依旧慢得跟八九十岁的老头似的。老师肯定在心里暗暗叹着气,他想。
“老师,您说的是不是……”
余正夏拿他方才听到的零碎词语,拼拼凑凑,按照自己的揣测,拼凑出他走神时杨老师可能讲的话。
“对,大概就这个意思,我再给你重复一遍啊,”杨老师微笑着点点头,看来,他似乎觉得余正夏只是听不懂,而不是没听,“咱今天练侧光头像,主要是为校考做准备。以前咱主要是练顶光头像,但你也看到了,校考题目里面,顶光头像出现的次数还挺多的,所以,针对侧光头像,我们得多做一些练习。其实,除了侧光以及最基本的顶光,还有散光和逆光,咱就剩这么三次课了,来不及讲了,等你去集训的时候,再跟着那边的老师练吧。”
跟着那边的老师练?余正夏真的舍不得。但他还是得走。想到这里,余正夏便收了心,继续听杨老师讲顶光、侧光、散光和逆光分别都需要注意些什么。
“这回听明白没?”梳理完素描头像的知识点,杨老师微笑着问他。
“听明白了。”
余正夏点点头,说道。他貌似是都听明白了,可还不知道正式画的时候会怎么样。但愿他真的明白了。待会儿别再出什么不该出的错了,上回的静物素描画得一塌糊涂,惹急了一向好脾气的杨老师不说,自己看着也特别难受,心里满不是滋味。
“好,开画吧。”
余正夏拿起一根铅笔,开始在素描纸上起形。稍软的铅笔芯画着照片上人物头部、颈部和肩膀的轮廓,铅笔杆快要贴到纸面上了。画着画着,他看着一处画得不太好的地方,心想:啊,起形起坏了,没办法,先把这块略过去吧。
渐渐地,余正夏发现,他手中的14B铅笔,画起画来似乎有些生涩。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两句高一时学的《琵琶行》,在余正夏心上油然而生。
他不得不停下笔,想为画中人物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找到合适的位置,却不知怎么去在素描画上安置他们,手上的14B铅笔停住,迟迟不肯去描画五官。生涩的不是笔尖在粗糙纸上画过的痕迹,而是他的思路,对此,他心知肚明。他疏于学习,思路自然阻塞不通。以前,除了完成杨老师每天布置的作业,余正夏还会在周一到周五给自己开素描的小灶,他会抽时间对着素描书仔细分析靳尚谊素描像画面的大关系,他也会翻静物素描的课本,翻得课本页码的边角微微卷起。可这周,除了画上周日留的速写,专业课他一点都没学,一门心思全扑到文化课了。不画可不行,真要考试的时候,总不能交个无脸鬼上去。没时间再犹豫了。于是,余正夏终于又拿起笔,打上几条轻轻的横线,大致给画上人物的五官定了位。
画一会儿卡一会儿壳,画一会儿卡一会儿壳,余正夏思考着画面布局的脑袋,时而灵通,时而不灵通,仿佛钨丝即将坏掉的灯泡,时亮时灭,时灭时亮,时刻都没法叫人省心,因为它没法顶正常灯泡的用,而且,谁都没法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彻底灭掉。
一幅人物头像画下来,余正夏磕磕绊绊,14B铅笔画得一点都不流畅。起形、铺调子、深入刻画、调整大关系,每个步骤,他都只觉举步维艰,似乎他并不是在略显粗糙但很平整的素描画纸上作画,而是在一面表面凹凸不平的墙壁上作画。
余正夏看看手机上的表。上次他看表的时候,离十点半还有十一分钟。那之后,他自觉只画了两三分钟,然而,现在手机上显示的,却是十点二十七。余正夏被吓了一跳,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眨个眼,就没了。他差点就被吓呆了,可他没法就此打住,还差一百八十秒,他还有补救画面的机会,必须得抓住。但所谓的补救画面的机会,也只是在已然成了一地鸡毛的画面上,去竭尽所能,好好修饰修饰颧骨与脸颊两处的线条,仅此而已,根本没法挽回颓势。他恨不得随便找块什么橡皮,然后将画面上所有的东西狠狠擦掉,再另起炉灶,就当之前没画过这幅画。心情和画面效果一样糟透了,遭得前所未有的透。
“我看看你画的。”
现在,余正夏能看到,杨老师脸色有点阴沉、估计待会儿会变得更阴沉。杨老师一向都是笑呵呵的,脸上常常一片晴朗。让他不高兴,可有点儿不太容易。
余正夏从画架前起身,向左跨了几步,侧身站着,眼睛看着杨老师。杨老师嘴角止不住地往下撇,与平常时候的样子判若两人。余正夏的视线,在杨老师的脸上与刚刚完成的头像画上,切换来切换去。他想知道,这幅画真的有那么糟吗?或者,更糟?
杨老师一直盯着正前方的学生习作,眉头时不时被夹子夹皱,脸上不满意的情绪清晰可见。杨老师时而向前走几步近看,时而向后走几步远望,时而用手扶扶右边的眼镜框,对着“模拟考”的试卷端详半天,还没端详完。余正夏猜,杨老师肯定是在数他画上的错,数到现在都没数完。
“小余啊。”
大概四五分钟过后,杨老师边看着画,边对余正夏说。温文尔雅的神情下,隐藏着不满,不,不是不满,是恨铁不成钢。
“刚才我就一直想问你,但怕打扰到你画画,不好意思问,”杨老师扶扶不带镜框的厚片方眼镜,暂且压下他的恨铁不成钢,说,“你最近是不是学习忙,素描这块儿一直都没好好练,只练我上周给你布置的速写了,没再多练练自己的薄弱点?”
纵使余正夏再怎么试图去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他也克制不住眼神的躲躲闪闪。那句话果然是对的:一天不练琴自己知道,两天不练琴师傅知道,三天不练琴全世界都知道。除了杨老师给他布置的五张速写,他什么也没画,光为期末考试做准备了。
“这不期末考试时间紧张嘛……”
面对杨老师温柔却有力的质问,余正夏给他的疏于练习找了个合理的借口。可是,这话说的,连余正夏自己都不信。哪是因为临近期末时间紧张。他没法在专注艺考与兼顾插画之间作出选择,导致画什么画都没有心思,投入不进去。分明是因为这个。
“知道你期末考试时间紧张,可时间什么时候不紧张?”杨老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得像冬天的铁皮一样,“时间都是挤出来的,要是都挤出来了,还不够,那你得好好规划规划,想想怎么才能更有效率。咱画室另外一名教中国画的老师,今年带出一个去国美的,文化课全校第一,考了六百多分,你知道吧?”
“啊,那个我知道。”
余正夏垂下目光,点点头,答应道。大概六月二十五六号的时候,在美术网的“最新资讯”板块上,他看到过关于这位专业文化双学霸的报道。他好像是市二实验的。余正夏学设计的,跟那些在晶艺学国画的不怎么熟,但并不妨碍他对大神的敬仰之情。
对面的杨老师,开始讲这位双料学霸讲个不停,但他这套说辞,实在是跟此时此刻的余正夏没太大联系。他的症结又不在于期末复习紧不紧张。余正夏抬着头,装作一副听懂了的样子,直视着杨老师的眼睛,以免被毫不留情地拆穿。听杨老师即兴演讲了三分钟,他却不知道杨老师究竟讲了些什么。
“……我一直觉得,初三之前不说,高一高二这两年,你时间一直都安排得挺好的,”杨老师接着说,“到高三了,可能心里会有些慌乱,但不能掉链子啊。你一掉链子,后面多少人扑上来啊。我实话实说,你的水平在咱这个小地方的画室挺靠前的,再加上你平时周一到周五都是在省实验待着,没在艺术高中待着,可能你对艺考的激烈程度,尤其是清美校考的激烈程度,没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知……”
余正夏想,全国考生齐争一百八十个名额多不容易,他当然知道,清美校考考场的壮观局面,他又不是没在网上见过。
“……我说的不是招生简章上写的只招多少多少人,”杨老师似乎看得见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让你去北京那边看看,只有在那边的集训班待过,你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之中画得比你好的比比皆是,而且都是比你好得多得多的那种。招生简章上写的,只是个比较虚的数字,不能让你真实感受到竞争有多残酷。可能比较让人难受,不过,早点去深刻意识到,总是好的,总比等临到艺考甚至临到大学毕业要出来找工作的时候意识到强。说了这么多,可能是我有些多虑了。”
杨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余正夏一眼,眼里满满的都是信任。
“我带过这么多学生里面,你算挺懂事儿的。”停顿几秒,杨老师又说道。
懂事?哄他的吧。余正夏想,自己要是真懂事,就不会为该不该放弃插画的问题而纠结不已了。
“真的,别不信,”杨老师语气加重了些,“不骗你的。你都不知道,我有个学生,也跟你一样高二升高三,态度特别不好,我一给他讲课,他就东张西望,我一问他问题,他就一问三不知,回回都是……”
好吧,跟杨老师说的这位同学比,自己的确是挺懂事的,余正夏想。但他不能跟比自己差的看齐,不然,岂不是越学越差劲?
“……算了,我不跟你讲他有多差了,怕你松懈。去考试是去比好的,又不是去比烂的,”讲了几句,杨老师忽然说,“跟你一块儿考清美的,又不是这种人。有勇气去考清美的,全都是比你成绩好、比你聪明,还比你能吃苦会用功的。最后能考上的,就更不用说了。”
杨老师从灰色西服裤的裤兜掏出手机,看了看手机,他的神情有点紧张。余正夏纳闷,为什么杨老师那么爱穿西服裤,除了北方天寒地冻的冬日,他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穿西裤,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如此,似乎根本不怕捂出汗或者痱子来。上山央的课上了四年,余正夏早注意到了,他心里有过很多揣测,却从没问起过杨老师这一特殊爱好的由来。可能是腿上有伤疤一类的东西吧,也可能就是喜欢这么穿罢了。
“你这张画的问题,非常多,不是多,是非常的多,”杨老师脸上乌云密布,似乎马上就要刮风打雷下雨了,“你要一直这样下去,联考素描能考个过得去的分,都悬。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咱省省联考,一共四百分,素描的一百五十分,你可能最多也只能打个一百二十几,你也知道,咱省的联考,高分段年年一堆三百七三百八的,光素描这一科,你就扣了二十多分甚至三十多分,再加上速写色彩扣的分,你这成绩,能有什么优势?虽然联考和之后校考的成绩没什么太强的关联,但两个考试的相关性还是有的,而且不小,联考素描扣这么多分,你自己考虑下吧。”
余正夏心领神会,他用清澈的眼神,回应了杨老师所讲。
“还差一个小时多一点,我给你仔细分析分析,你这幅素描,与一百五的满分之间,具体差了些什么,怎么差的。”
余正夏转转身,掏出书包里的黑皮笔记本。这是余正夏上美术课时的专用笔记本,大概今年一月份的时候买的。才七月中旬,本子已经快用光了,真是不经用。可能并不是本子本身不经用,而是一到余正夏手里就变得不经用了——那个用来做数学题和画五分钟快写的草稿本也是,已经只剩两三页了。杨老师一在课上讲些什么,余正夏就连忙低头,在黑皮本上记,半年时日,本子的绝大多数纸页,都被他的笔记覆盖得密密麻麻,每一张纸,都比本子刚被买来的时候要更厚实一些,叠加起来,整本笔记本都加厚了不少,像灰白色的海绵,吸过水膨了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