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心理准备,”杨老师说着,黑框眼镜后面,一双眼睛露出略显复杂的笑容,“待会儿我要说的可能有点多,你本子页数还够吗?”
不至于吧?余正夏真没想到,他的素描习作,居然会有这么多要完善要提高的地方,多得他笔记本上的几页空白页都可能装不下,那可是十六开的大本子啊。不过,从另一方面讲,这也可以说明,杨老师真是一名好老师,居然愿意画这么多心思在他身上。而他七月末就要走了。等他高考凯旋归来,他必须要和他母亲一块,请杨老师吃顿丰盛的大餐,杨老师点名说要去哪儿吃,他和他母亲就请他去哪儿吃。余正夏说不出话,只是低下头,将黑皮本子迅速翻到最后一页,再向前翻回去几页,用手指数着一字未写的页数,他那仍略显稚嫩的眼角,全程带着笑意。
“还有五六页呢,”仔细数完,余正夏抬起头,向杨老师报告说,“不至于吧?”
“不至于,不至于,不过三四页应该有的,”杨老师回答,“做好准备啊,笔油要是快不够了,赶紧让我借你一根儿啊,别待会儿再找我借,打扰我说话。”
说完,杨老师呵呵笑了。余正夏也跟着笑了。
“你看看,你画的人物五官,硬到哪儿去了?照片上那是个年轻的小胖子,脸上明明,你把人家脸部画得这么硬朗,是要干嘛?非要给人家脸上添点儿沧桑啊?还有啊,我之前跟你讲过什么来着?这张纸是四开纸,头顶离纸上方的边缘两指宽,下巴在纸中间靠下边一点,你看看自己怎么画的?你这头画得太大了,头顶跟下巴都出界了。这是四开纸,不是八开纸,八开纸的人头才需要画得更大一些,这样,上考场的时候,可以多给卷面增添一些冲击力,你这是四开纸,脑袋画得这么大干嘛?能当饼啃啊?再有,你这画面也太灰了,我跟你说,这么灰的画,交完卷之后,放到一堆卷子里面磨来磨去的,会受磨损的,会被磨损得越来越灰,下次记得画得黑点……”
杨老师一个一个数出余正夏画上的缺陷。说话时,杨老师还是笑呵呵的,一脸沉稳,但余正夏知道,老师的怒气快要爆发了。
“……你要这么下去,就别考清美了,”杨老师滔滔不绝讲了五分钟,再给出一句最后总结,“你画画的时候,得把我说的话记心上。下次可别再画成这样了,咱俩就最后几次课了,咱俩得互相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啊。”
“知道了,老师。”余正夏稍微低着些头,答道。
“我看看现在几点……”
杨老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十一点五十五了,”杨老师说着,又将手机揣回到裤兜里,“我想跟你说点别的来着,但来不及了。作业还是五张速写,一张三十分钟。哦,对了,明天不上课,那就留六张吧。”
余正夏刚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了“五张三十分钟速写”,赶紧将“五”删掉,改成了“六”。
“我知道你们要考期末了,”杨老师继续说,“但速写不能停,几天不练,手就生了,再想捡起来,就困难了。素描书什么的也多看看。”
“明白了,老师。”
“行了,今天的课就到这儿。”看着余正夏记完作业,杨老师又说。话音未落,老师的手机铃声响了,是iPhone默认的来电铃声。
“喂?”
电话那边,传出一名中年女子的声音。
“还没下课,马上下课了,待会儿接你去……”
余正夏匆忙将中性笔和笔记本扔进背包里,向正打着电话的杨老师挥挥手,无声离开了山央画室。余正夏运气好,刚出了写字间大厦的玻璃旋转门,刚被秋常市三伏天三十二三度的暑气包围了几秒,便看到一辆红色的小公交向他驶来。刷卡上车,他躲进27路不算宽敞的车厢里。27路不是33路,没有冻得叫人起鸡皮疙瘩的空调冷气,却总归比被太阳直射的西安街柏油路边的人行道要凉快些。
“前方到站,桂林路。”
站在车厢里的报站器下,余正夏正在思考着一个叫他头疼的问题。他到底该不该放掉插画?
从理性的角度来讲,他当然应该。高考考素描速写色彩,考设计专业独有的考题,考文化课,但并不考他喜欢画的插画。而他要是因为插画耽误了考学,依他的文化成绩,他只能听凭他母亲的安排,待在一所二本甚至是三本院校,边应付他不喜欢的本专业课程应付得焦头烂额,边见缝插针地挤出时间来画他擅长并且喜欢的画。倘若最后的高考结果真落得如此,他的绘画功力恐怕再也长进不了多少了,时间精力都极其有限,又有毕业后的生存压力重压在肩,不退步就不错了。余正夏心气不低,在他看来,不退步与退步没有任何区别。
但余正夏就是放不下画插画的手。他已经依赖上插画了。他可以好久都不画一幅,但他忍受不了与插画一刀两断,暂时的一刀两断都不行。他本来就对艺考的考试内容没什么兴趣,再想想,接下来的整整半年时间,他都要全心全意去画这些画,不能有二心,他就更觉得没意思了。比起要专心画半年艺考画,他更忍受不了半年不能画插画。准备艺考这件事,对他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不会让他宁愿不吃不睡也沉浸其中,可如果是画插画,是画能让他随心所欲挥笔的画,就会。初二的时候,为了半夜梦醒时分忽然迸发出的作画灵感,他会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灯,让停不下来的压感笔,一直在手绘板上画到早上。能带给他这份创作上的冲劲的,只有插画,不包括为了艺考而画的头像素描、静物素描、写生练习,还有每天都不得不练的短到五分钟长到三十分钟的速写。
两者兼顾也不是不可能。一边进行着艺考集训,一边画着自己喜欢画的画,最后考上了心仪的美术学院,如此强悍的人才,也不是没有,但不会是余正夏本人。他本人能力有限,何况,他要考的可是清美,就算竭尽全力,也没太多机会拼得过来自全国各地的高手,但如果连尽力都做不到呢?
他的头又开始痛了,像感冒了似的。思绪停了下来,可他却还得继续推着它向前走,像是在背一人高的大画袋,从一楼背到十八楼。这个问题必须考虑清楚,不想不行。
“前方到站,新文报社。”
新文报社……
余正夏走了几步,站到靠近下车门的地方。他该在省实验中学站下车,新文化报社是下一站的再下一站。
到了站,余正夏赶紧下了车。热得可谓是毒辣的阳光下,一团热气迅速包裹住他的全身,裹得他无从挣脱。余正夏看看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反方向的公交也到站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动摇了,想再坐两站27路回去。他快被大太阳晒晕了,午饭也没来得及吃。但是,仅仅两站的距离、十分钟的步行,根本不值得他往卡机上刷五毛钱的。五毛钱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数字,也不能就这么白瞎了。
顶着中午十二点半的大太阳,余正夏每走一步,都觉得身子里脱去了些水。每走几步,便离被热晕走得更近了一步。他走路的姿势一如往常,但他总以为,自己是在晃晃悠悠地走着,跟蹒跚学步的婴孩一样。
“秋常饭店小奶油雪糕,绿豆雪糕,山楂雪糕,菠萝雪糕,冰镇饮料,矿泉水……”
他路过一辆罩着太阳伞的小推车,推车上的大喇叭叫喊着推车里都有什么吃的,音质粗糙,音量却极大;而推车旁的阿姨,穿着一身朴素衣服,脸热得红彤彤的。余正夏不敢直视这位脸上布满皱纹的阿姨,他不想花任何在他看来不值得花出去的钱,哪怕只是一根五毛钱的小奶油雪糕,都不可以。
“孩子,来看看啊?要不要买点啥啊?天儿怪热的,怕你热着。”
明明是在恨不得要烤熟地面上所有男女老少的夏天,阿姨却愣是让她的喊声盖过了大喇叭的喊声。余正夏心感愧疚,不由得想加快脚步。但他又没法加快他的步子。一来,他快被晒懵了,脚上像被套了沉重的脚铐似的,连坚持走下去都有些费劲,遑论再快些走;二来,如果他走得快了,那等于赤裸裸地用行动去告诉阿姨,他听到了阿姨的喊声,但他并不想掏银子给她。越走,越走不动。还好,前方大概两百米处,就是27路的公交站,省实验中学的下一站,他可以躲到下面去乘凉。挪了大概三四分钟的腿,他终于挪到了那片阴影底下。伸手擦了擦汗,他又用手掌在额头上出汗的地方扇了扇风,顿时,一阵清风从太阳穴出钻进他的脑袋,凉得像抹在耳旁的一小片风油精,却又没有那种刺激鼻子的气味。但是,区区一阵小风,自然不够他解暑的。他拉开书包拉链,右胳膊向后伸,掏出一瓶前日买的农夫山泉,举起瓶子咕嘟咕嘟地喝,恨不得连一滴水也不剩。往嘴巴里灌了几口清凉的琼浆玉液,瓶中的水似乎没了。他高举手中轻飘飘仿佛薄塑料袋的瓶子,发现里面还有几滴水,便使劲将几滴微不足道的水甩到口中,甩完了,他才甘心把空瓶扔进站台旁的垃圾桶,拉上书包链,接着往33路省实验中学站进发。
秋常市的天,怎么能这么热?最近几天做地理卷子做多了,余正夏不由自主,想将郑老师教过他们的气候知识往令他疑惑的问题上套。他地理学得不怎么样,无论再怎么套,也解释不了这一反常态的高温。刚出大厦门的时候,气温还能有三十二三度,过去将近半个小时,应该有三十五六度了。肯定有三十五六度了。边无知无觉地在冒着热气的柏油路上走着,他边暗自埋怨天气预报有多么不准。他望着左前方的柏油路,心想,这路面能不能煎熟他运动鞋的鞋底儿,或者几个鸡蛋?应该可以的吧。早知自己会撑不下去,刚才在小推车那儿买瓶冰镇矿泉水好了。他有些后悔了。他回头望望身后的小推车,再望望道路前方公交站所在的位置,距离都一样的漫长。往前走吧,没几步就到了。
烈日下十分钟的长途跋涉过去,他眼前终于出现熟悉的十字路口,左前方便是他们省实验中学的教学楼,公交站点便在教学楼脚下。跨过两条马路,余正夏站到公交站点附近一处阴凉地方。一会儿功夫,33路车到了,余正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上车口那儿上了车,赶紧投入到满车冷气的怀抱。
车厢里的冷气开得特别足,可他愣是在车厢里待了一两分钟,才从七月中旬的炎热中缓过点儿劲来。刚清醒了些,他忙不迭地继续考虑该不该暂别插画的问题,直到临下车时,他才有了答案。插画多少岁都可以画,可高考十八岁才可以考。母亲不会让他复读的。退一步来讲,即使母亲允许他在名落孙山后重新来过,他自己也不会允许的。那时,高考已经证明了他不是学美术的料,叫他再去白白糟蹋家里的几万块钱,他于心不忍。
就这么定了。
在离家走路不过五分钟的小店里吃完了咖喱土豆盒饭,余正夏回到家,找出他放到窗台上的手绘板和压感笔,拉开抽屉,将他画插画用的工具放进去。他有些眷恋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再将抽屉推进去。今后这段日子,他的绘画世界里,便只是艺考考的那些东西了。他需要去摆脱对插画的依恋,为艺考做最充分的准备,才有在最后见分晓的时刻见到曙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