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不到半小时,余正夏的色彩作业就要“交卷”了。杨老师要求他,静物照片的临摹必须按照两个半小时的标准按时按点完成,第二天交给他看,作为四年多学习生涯的最后一份家庭作业。
余正夏坐在画板前,看了看他的卷面。该刻画的部分都画得差不多了,他看不出什么问题来,画面似乎接近完美。他画技没这么好,一定是有漏网之鱼,余正夏想。他想起杨老师说的,一幅画,近看没问题,那不算完事儿,离远了看也没问题,那才可以。
他站起身子,薄薄的睡裤似乎和身子分不开了,固执地粘在那里,有点湿漉漉的,他不得不伸手往下拉拉,才让空气从短短的裤腿透进去。他从没料想到,今天会热成这副德行。也正是这时,他才注意到,伏天的屋子像蒸笼似的,整间房间,每个角落都恨不得要热气腾腾。吃完午饭到现在,他心思全放在了画上,要不是粘在大腿根上下不去的睡裤提醒他,到现在,他也不会发现,秋常市的最高气温又刷新了今夏的新纪录。
刷新了,又能怎么样?模拟考试还得接着考,又没有天热中断考试这种事。余正夏用手抹了把脖颈上大滴大滴的汗,后退几步,开始远观他的画面。不远观不知道,一远观吓一跳。很多近看时怎么也发现不了的缺陷,立刻浮出水面,变得相当鲜明,比如说苹果的高光点得不好,再比如说花瓶被他画得层次感稍微有点弱。他只有二十分钟了,色彩画的缺陷却多得数不清,哪怕他手速再快,也实在是改不完,只能挑最影响画面效果的去改。
坐回到画板旁,他重新拿起修改用的细杆笔,放进手旁半杯不知道该称之为什么颜色的水里,晃荡晃荡。哪怕浊水的水声,都会让他觉得凉快。做完杨老师的作业,他可得赶紧洗澡去。天太热了,他刚回家的时候明明洗过一遍澡,两三小时功夫,便好像是白洗了。他假装不知道天热,接着让笔头在水杯里晃荡,再用笔杆敲敲杯口,甩干净聚集在笔毛上的几水滴。洗好笔,他在已然见不到原本颜色的调色板上,调出一种自认比较合适的深蓝色,再让细杆笔在花瓶上画了几笔深蓝,每加一笔,都要事先盯画上的花瓶盯上许久,生怕哪一笔不谨慎,给改坏了。画好了花瓶,他又将笔上的深蓝色颜料换成黑色颜料,按照杨老师讲的方法,给苹果加上苹果蒂,再给梨加上梨蒂。每次在课上画色彩画,杨老师都反反复复跟他强调,不管是练习还是考试,都不要忘记这些小细节,有时候这些小细节能要分数的命。画好果蒂,细杆笔的笔毛又在画面上点了点,分别画出两截果蒂在果实上的投影。投影也花完了,他又修正了两个果子的高光部分。
手机响了。作画时间结束了。
余正夏开始认真分析,他画了两个半小时的照片临摹,究竟画到了什么层次。近看,远看,变着花样看,他看出自己画画时的一点优势:画面里十几个物体,质感都体现得还可以。然而,缺陷却更多,也更明显。总体而言,这幅画都差强人意,和之前一个月的几张色彩练习一样,一点看得见的进步也没有。艺考三科里,他学得还可以的,同时也是最擅长的,就是色彩了。最拿手的科目,都仅仅画成这么个德行。对他而言,考清美,简直天方夜谭。但愿,到北京集训的时候,他能有点看得见摸得着的提升,不说提升到能考清美视觉传达的层次,最起码不能浪费母亲开店几年来给他攒下的钱啊。
等明天杨老师看见了这幅画,他非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批评他不可。余正夏又看了两眼画。他实在是看不到能画好的希望,又不能停笔不画,心里像大夏天的空气一样,都盛着一团看不见的火。余正夏剥开画板上的胶带,慢慢把他的画作揭下来,胶带粘得像睡裤上的汗水。
“滴——滴——滴——”
洗衣机洗好衣服了。余正夏有些不愿意动腿。闷热的空气里,多走动一步,都是煎熬。但他还是催促着自己,向洗手间迈去脚步。倘若他放着衣服不晾,等晚上他回到家,衣服还得再洗一遍,浪费水不说,晚上晾出来的衣物还不一定能干。走到洗衣机旁边,他拿出几件衣服,薄厚不一,都是黑的。来到阳台,他发现天热得要命,他似乎是在一团热水里走动。他用晾衣架架上衣服,手指碰上刚被洗衣机浸润过的布料,触碰出一丝凉爽。凭借这一丝凉爽,他忽然觉得,秋常市的夏天也没那么难熬了。然后,他再将晾衣架一个个送上细细的晾衣绳。七月末八月底,太阳到了最能烘干衣物的时候,挂的几件衣服,到明天就干了。挂好几件衣服,他又取下一件米色T恤和黑色的大裤衩,今晚穿。好不容易不用穿耐脏的深色衣服了,两个月前买的浅色衣服终于派上了用场。取完两件衣服,他犹豫着,手指抚摸着晾在晾衣绳上的薄外套,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带上它,坐33路公交时穿。放下了手,他心想,还是不了吧,没有书包去装它,抱着它去吃饭,可怪麻烦的。上了空调车,胳膊会挨冻?挨冻就挨冻吧,出了公交就暖和了。
装衣服的盆归还卫生间,衣服先拿回到屋里。穿衣服之前,他得先洗个凉水澡。走进浴室,走到淋浴喷头下,他拧开按钮,冲洗掉身上的臭汗以及阳光在身上积累的热量。总算从火炉逃回到了正常的世界,余正夏浇得好不自在。关掉淋浴喷头的开关,他感到一种痛快,令他特别着迷,像是在这大夏天躲进了大冰柜似的。
温度降下来,混沌的脑子顿时灵敏了不少。换好衣服,拿上手机,下了楼梯,来到店铺,余正夏望见母亲在跟来买面包的老太太侃侃而谈。趁他们俩对话的间隙,余正夏赶紧插个空,对母亲说:
“妈,我走了,拜拜。”
母亲不再跟老太太聊东聊西,目光转向她儿子,然后说:
“拜拜,注意安全,别回来得太晚。”
母亲接着与老太太之间的侃侃而谈。出了俏皮黄油的门,刚在淋浴喷头下获得的一点凉意马上消失了。余正夏又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桑拿浴里,不知地狱一样的天儿何时才会转凉。四时许,火一般的骄阳炙烤着地面,地面上的所有的地标所有的建筑物想必都在发烫,他想,他自己也就快要烧着了。幸而,他没在热气里站上多久,公交车便开过来了,载着由始发站上车的孤零零的几位乘客,载着一团余正夏特别需要的冷气。
上了车,余正夏终于活过来了,开始贪婪地享受大团大团的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