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钰回到住处的时候,晚饭已经摆好了。
皇上落座后,招手让大家都入座。
昨晚的原班人马,外加两位修志的老师。
童钰想了想,跟刘凤冈换了个位置,挨着周高高坐下。周高高的右手还是杨之换。
皇上打眼看了看,跟周高高说:“你,周高高,你来挨着汪先师坐。两位老师修志辛苦,理应好好给他们做好服务。”
就这样,周高高被从童钰身边拉开了。
“神了!皇上是我肚里的蛔虫不成?”转而一想,不对,没必要。那就是,皇上不希望周高高跟杨之换靠得太近。
童钰之前虽听说过杨之换这个人,但对他不怎么关注。也不想关注。现在,他对这个人倒是有了很大的兴趣。
排场跟昨晚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吃到中途,皇上忽然问童钰:“童钰,听说梅姑娘也来天津,怎么不一起来?”
童钰起身回答:“皇上,她家里养的花出了问题,来天津找人帮忙的。人找到了,就赶回去了。”
皇上拈起一个板栗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点头。
然后又跟李卫说:“李大人,你去给马尔佳传话,吃完饭,咱们就起程了。”
“好咧!”李卫出去安排了。
吃过饭,童一山匆匆来找童钰。过了天津,他就要和大部队分道扬镳,去山东了。
童一山:“这梅姑娘的来历,皇上可清楚?”
童钰:“皇上见过梅姑娘的。只是不太清楚她的家世。”
童一山:“你呢,你可清楚她的家世?”
童钰:“我自然是清楚的。”
童一山:“你清楚?那倒是说说,她祖籍哪里?父亲是谁?干什么的?”
童钰不语。
童一山:“即便你我知道,她没有害皇上的心思。可皇上呢?他怎么想?”
童钰还是不语。但心里知道父亲想说什么,所以低下了头。父亲的顾虑不无道理。
童一山叹了口气,说:“罢了。咱们这位皇上啊,不是一般人,心里跟明镜一般。什么都在他的掌握中。”
拍了拍童钰的肩膀,他又说:“回头好好做你的学问吧!”
做学问?听错了?仕农工商。哪个父亲不是一定要孩子考功名的?只有考功名这一条路是正道。刘凤冈口口声声要学做生意赚大钱,也只是自己单方面意愿,家里未必会同意。很多人一生都在为科举奋斗,50岁中举,然后什么都没干呢,就进土里了。可依然前赴后继地往这条道上挤。父亲这是看开了吗?
“是!好好做学问!”童钰说。
童一山又嘱咐了一番。父子俩才分别。
晚上没什么风光可看,大家就都挤进了马车。
“你们说,下一站,会是哪里?”刘凤冈问。
“这个,只有马尔佳知道。”海青说,“咱也别操多的心。跟着走就行了。反正,饿不着你也冻着你。”
童钰看了看周高高,说:“你今天呆在皇上身边,没紧张吧?”
周高高摇了摇头。
“那皇上今天可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周高高还是摇了摇头。
“没事儿。外人看咱皇上,那是天子威严,可熟悉了,就知道,他是最随和的。”刘凤冈说,“不过,今天你没见到‘花粉姑娘’,倒是有些可惜了。”
巴雅说:“才不会呢!高高呀,她是为了........”周高高没等她说完,一把捂住了巴雅,不让她说下去。
童钰明白了,周高高是为皇上而来的。她喜欢皇上。
众人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味道。
一个女子,若无缘无故喜欢一个位高权重的人,那是不是说明,她有异于常人的野心?而野心,意味道掠夺,意味着自私,意味着伤害,意味着利用,意味着坏心眼.......所以,很多人,都会巧妙地掩饰自己的野心,尤其是在力量还不够强大时。
她接近他们,和他们成为朋友,是不是利用呢?
周高高抿了抿嘴。她不想失去这些朋友,如果不说清楚,他们会疏远她。不管她是不是沈又希的表妹。冰雪聪明如周高高,怎么不知道这些?
这世界,还有等级、有秩序、有框架,必须在这个里面活,逾矩,普通人很难做到,那意味着撞得头破血流,意味着遭受打压,意味着被牺牲被排挤。
她从身上拿出一个香囊给大家看。这就是十一岁那年,在马场摔倒,被四阿哥俯身牵手拉起来的时候,顺手扯掉的香囊。
海青拿过香囊,闻了闻,气味并无特殊之处。这种香囊,宫时每年都会制作很多,然后请御医们配四季香料,轮换着用。
童钰:“你是说,这是四阿哥的香囊?”
刘凤冈:“这像是皇上的香囊。皇太后最喜欢用红黄两色丝线打这种金刚结。不过,这个金刚结用的是黄色和黑色。”
周高高:“是。当时心慌害怕,不小心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刘凤冈:“就是说,四阿哥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周高高咬着唇,不再说话。
大家看她的眼神有了不一样。
一个女子,心里一直有报恩的念头,一直保存着救命恩人的物件,且喜欢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有何不可呢?
哎呀,话本子都这么写嘛!小女子被救,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童钰:“皇上还记得这事儿吗?”
周高高摇了摇头。那年她才十一四,隔了这些年,她也长成了大姑娘,变样了。他应该不记得她。
巴雅:“哎呀!不记得不要紧。你把这个香囊拿给他看,他自然就记起来了。”
周高高:“我拿出来过。”
童钰:“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拿出来的?”
周高高顿了顿,说:“那晚,你和皇上一起看我们跳舞。他走时,我跟着他,故意跑到他前面,把香囊丢在地上。他捡起来还给了我。”
巴雅:“许是天黑了,所以没看清楚。你呀,再找个白天,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香囊。”
刘凤冈:“不如,你找个时间,直接把香囊还给他,然后跟他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特来以身相许。看他什么反应?”
巴雅白了刘凤冈一眼。
刘风冈讪讪地一笑:“其实这主意不馊。就是太直接了,不适合女孩子。”
周高高点点头。
这是一个目标明确、行动迅速、有章法有脑子的姑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童钰心里隐隐地有种不安感,是关于周高高的。
其实,周高高隐瞒了今天上午的情况。
早上吴廷华、汪沆一行十来个人,带着好几摞志书初稿,请皇上过目。
皇上亲自扶起吴廷华、汪沆,说:“两位先生请起来讲话。”很用心地听他们讲修志的一些事情,吩咐小德子、周高高为他们准备茶水点心,好好招待。
上好茶水,周高高把一累累的初稿搬到皇上面前,走得急了,香囊扫翻了茶杯,打湿了她的衣服,还有香囊。
他摇摇头,起身,看了看她的衣服,然后,把她挂在腰上的香囊取下,仔细地看了看,那神情,分明是很熟悉这只香囊。他吩咐小德子:“去,烤干了。”然后对她说,“你也去,把衣服烤干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她心里很暖和。
她以为,他会把香囊收回去。不料,半晌儿的时候,小德子又把香囊还给了她。
她拿着香囊琢磨来,琢磨去,几番绮思,几番遐想。
女儿家一旦情根深种,双眼就被蒙上了,直觉也不灵光了,不愿意看见与心意不同的情形。那些显而易见的情况,被她主观上选择性地忽略了。
聪明的姑娘,她哪里知道,前后见到的,是两只不同的兔子呀!
童钰岔开了话题。
童钰:“你们之前有没有见过杨之换?”
刘凤冈:“老早就听说有这么个人,但一直没见到过。听说是康熙爷专门为皇上找来的。”
大家提到这个神秘的人,声音都低了下来。
巴雅:“你们注意到没有,他不怎么开口的。我试着逗过他。你说,人不说话,得多难受啊?”
童钰:“皇上没打算隐瞒咱们,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皇上若是想瞒着咱,他就是站在咱们面前,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谁。”
刘凤冈:“这些天,从来没看他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这人也跟这衣服一样,太压抑了。”
童钰:“这大约是身份需要。”
周高高:“你们说,他这样的身份,跟演戏有区别吗?”
刘凤冈:“演戏是为了给人家看的。他演戏,无论演技多好,别人是看不到的,无人喝彩和鼓掌的。一旦有人发现他在演戏,他就演砸了!”
周高高:“他应该是孤独的吧。皇上会的,他应该都得会。皇上不会的,他也得会。”
她想起他无声地夹走那只鸡爪替她解围。她觉得他应该吃过很多苦,心里生起了怜惜。
童钰:“其实吧,看开了,他做的,和我们做的,没什么区别,无非是生计。”
刘凤冈:“他内心应该很强大。”
海青:“应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吧?长什么样儿?”
周高高:“不管他长什么样,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作为一个影子和隐形人,是没有资格见阳光的,一旦见到阳光,就会消失。
他无权决定自己做什么,无权决定自己的生死。童钰忽然很心疼杨之换。
只是,皇上为什么让他抛头露面?童钰百思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