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身上的疼痛让丰年难以入睡,想到白天发生的事他非常伤心,可他不敢在屋里哭,只能趁唐禾兴老两口睡着后,悄悄跑出院子,来到院墙外奶奶在世时坐过的那把木椅子上偷偷哭了一夜。经过这件事后,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舅爷爷不是亲爷爷,他不会像爷爷那样相信自己,也不会为自己做主,更不会保护自己。他也懂得了,在这个曾经是自己家的院里,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也不论是对是错,都是别人说的算,他才是真正的“外人”。
过完正月十五,学校就开学了,丰年如期领到了三年级下册的课本,可他却像渔夫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此,班主任杨老师没少找他谈话,而且还罚他扫了好几次地,可这似乎没什么效果,因为不完成作业、迟到、早退、旷课,他一样都没落下。
这天,他又迟到了,而且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也没交上来,这使得杨老师有些生气,但是为了不影响上课,她没立刻找丰年谈话,而是等到下课后才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向丰年,你怎么回事呀?干嘛老迟到呢?作业也不交,还隔三差五的就旷课。不管是生病还是家里有别的事,你总得向我请个假或是说明一下原因嘛,每次招呼都不打就偷偷摸摸走了,一会儿又偷偷摸摸的来了,这可不是个好学生该有的行为呀。”
看到平时性格温婉的杨老师生气了,丰年无言以对,他站在墙角,低着头,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清楚原因。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跟老师说说,你是不是厌学了?”
“杨老师,我不厌学,我喜欢上学。”
“那你这些天干嘛老是迟到早退呢?而且隔三差五的就不来了,每次问你原因都是支支吾吾不说话。”
“杨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是……”
说到这里,丰年戛然而止,又低下了头。
看出丰年似乎有难言之隐,杨老师走上前轻抚着他的肩,柔声问道:“有什么话你跟老师说,没事的,老师给你做主。”
听了老师的话,丰年这才抬起头说道:“杨老师,我也不想迟到早退,更不想旷课,可我舅爷爷舅奶奶他们……”
说到这里,丰年又低下了头,两个小手紧紧的抓在一起。
“你舅爷爷怎么啦?告诉老师,没关系的,老师会替你保密。”
“他们总是找很多事给我做,有时候做完赶到学校就迟到了。早退也是他们让我早点回去干活,回去晚了就要挨骂。每次旷课也都是他们不让我来的,他们要我下地干活。”
“不会吧?”杨老师似乎不太相信丰年的说法,“你一个小孩子家……能干什么活呀?”
“真的,杨老师,我不骗您。割猪草、砍柴、挑水这些活我每天必须做,做不完就要挨骂,有时地里忙不过来了,他们还让我去地里拉犁。”
“什么?”杨老师震惊了,“你那么小,怎么拉得动犁呀?”
“我拉不动,可舅爷爷却硬让我帮着他一起拉,他还说……”
见丰年还没说完又低下了头,杨老师蹲下身抚着他的脸颊柔声问道:“没事的,你跟老师说,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过几天家里要买头耕牛,叫我以后别来上课了,留在家里放牛。他还不许我告诉别人,他说要是您问起,就说是……是我自己不想……上学的。”
丰年说完,两行热泪瞬间夺眶而出,杨老师看到后很是心疼,可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摸了摸丰年的头安慰道:“丰年,没事的,一会儿放学了,老师跟你一起回家,我去找他说说,让他……”
“千万别,”丰年一脸惊恐地打断了老师的话,“杨老师,您千万别去跟他说,要让他知道我把这件事告诉您了,他会打死我的。”
“什么?他……还打你?”
“嗯嗯,”丰年点了点头,哽咽着说道,“奶奶过世后,我跟他们家一起过日子才两个多月,他就打过我好几次了,一次比一次打的狠,昨天晚上又打了一顿,不信您看……”
丰年说着,用手撩起了背上的衣服。杨老师定眼一看,只见他背上布满十几条鲜红的肉疙瘩,一看就是被棍棒抽的。
杨老师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于是她又把丰年的裤子往下拽了一点,又看到屁股上多出了十几条更长的肉疙瘩,这一幕把她惊呆了,可刚愣了几秒她就赶忙转身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来酒精和棉花帮丰年涂抹伤口。
“丰年,怎么样,疼不疼?”
“这会儿不疼,昨晚被打的时候特别疼。”
“不疼就好……”
杨老师强忍着眼泪帮丰年涂抹完伤口,并帮他拉上裤子,盖上衣服后才问道:“丰年,你能跟老师说说昨晚他是因为什么打你的吗?”
“昨晚吃了晚饭,舅奶奶让我洗碗,可我不小心把一只大花碗摔坏了,她就说我是故意的,絮絮叨叨的骂个不停,舅爷爷听的烦了,就打了我一顿。”
“为了一只碗,他们就把你打成这样吗?”杨老师一脸难以置信。
“嗯嗯……”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杨老师的眼角湿了,可她不想让丰年看到,就赶忙转身摘下眼镜擦了擦,回过头故作平静地说道:“丰年,放心吧,老师不去找他了,以后他不让你来上课你就别来,老师不会怪你的,更不会再罚你扫地了。你在家里有空就看看课本,不懂的就来学校问我。还有,以后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他的话就不会挨打了。”
“好的老师,您的话我都记住了。”
“好了,咱们一起上课去吧,”
杨老师说完,又转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拉着丰年的手走回教室去上课了。
放学后,目送孩子们走出了学校,杨老师才回到自己办公室收拾了一下,也匆匆的离开了。二十分钟后,她来到了甘唐堡的村委办公室门前,并敲开了村支书办公室的门。
“哎哟小杨,是你呀,真是稀客啊……”村支书笑嘻嘻地将杨老师迎进屋里,并将手里的大茶缸放到了桌上,“你今天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一定是你们赵校长让你来的吧?”
“不是的,唐支书,赵校长没让我来。”
“那一定是你爹让你来的?他最近还好吗?”
“我爹还好,他也没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跟他没关系。”
“跟他没关系就好,他现在已经不是组织的人了,有些事还是不管的好。”村支书说着,坐到了办公桌前的长椅上继续问道,“快说说,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
“没有没有,我自己没什么事。只是刚才我听说了一个情况,所以过来向您汇报一下。”
见杨老师一直站着不肯入座,村支书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椅子,说道:“不用那么拘束,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杨老师并没有坐到村支书指定的位置,而是坐到对面的另一把长椅上。
“唐支书,您们村的向丰年您知道吧?”
“谁?”
“向丰年,就是他奶奶前段时间刚过世的那个孩子。”
“哦,知道知道,那小寡崽子怎么啦?”
村支书一面问,一面端起桌上的大茶缸漫不经心地喝了两大口。
“那孩子这段时间老是迟到早退,隔三差五的还旷课,于是刚才我就把他叫到办公室问原因,一开始他还不愿意说,后来经过我的开导,他才说出了原因。”
“什么原因?”
“唐支书,您听我说,是这么回事,那孩子说,自从他跟他舅爷爷家一起过日子后,就天天挨打受骂……”
听杨老师汇报完,村支书却不以为意,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小杨,小孩子说的话你也当真呀?”
“唐支书,这孩子说的事我觉得是真的。而且他身上的伤我都看了,这不会有假。”
“是真的又怎样?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见村支书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杨老师站起身说道:“怎么会没关系呢?他们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打孩子,这可是虐待孩子呀,这说他们也没有权利不让孩子上学呀。您是村支书,这事您得管呀?”
“哎哟,什么虐待呀,你可不能随便给人扣帽子。咱们农村人哪家的娃娃不被打不被骂呀?家里的活忙不过来了,让娃娃辍学帮两天也很正常嘛,怎么谈得上剥夺孩子上学的权利呢?你可真会小题大作呀!”
“不是我小题大作,虐待孩子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杨老师情绪有些激动,“教育孩子不一定要打,现在可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了,我爹就从来没打过我们姊妹几个,也没让我们旷过一天课。”
“你爹?呵呵……他是文化人,而且前几年还是乡里的领导,当然不打娃娃了。但是我们村里都是粗人,谁家娃娃不打几下呀?”
“那可不是打几下,你是没看到,那孩子全身都是伤,我可是亲眼……”
“得了得了,”村支书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杨老师的话,“一点皮外伤用不着大惊小怪,谁家娃娃还没个磕着碰着的时候?再说他让不让娃娃读书那是人家的家事,咱们做外人的管不着,”村支书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走到杨老师跟前,“这种事你就别管了,好好顶你爹的班,等过两年叔帮你托托关系,让你也转正了,这样以后你们家就有两个人拿国家工资了。”
村支书说着,将一只手悄悄放到了杨老师的脊背上。可他这个举动却让杨老师感觉有些害怕,但杨老师并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快步闪到门口,红着脸说道:“唐支书,我怕这事不制止的话那孩子会出事。”
“你躲什么呀?你叔我又不会吃人。快过来坐下,咱们俩慢慢说。”
村支书说着,笑嘻嘻地走到杨老师跟前,想伸手把杨老师拽回屋里。正在这时,小队长带着两个村民从外面走了进来。
“哎哟小杨,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站在门口干嘛呀?快进屋里坐啊!”
“不不不……不坐了。”杨老师红着脸一边回答,一边快步走出了村委办公室,可刚走了几步,她又返回门口对村支书说道,“唐支书,这事您还是管一管吧,那孩子怪可怜的,这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呀。”
因为有村民们在,刚才还一脸猥琐的村支书一下变的庄重起来,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知道了,小杨,你快回去吧,这事我会看着处理的。”
还没等村支书说完,杨老师已经匆匆离去了。回到家里,她把这件事跟她中风卧床两年的父亲说了,她希望父亲能教教她怎样帮帮丰年,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听了后竟然会劝她不要管这个事。
“爹,虽然我们跟那孩子不是一个村的,可他家的遭遇您应该也听说了吧?他爷爷跟爸爸两年前都死在煤洞里了,去年妈妈和妹妹也不知了去向,不久前他奶奶又过世了。他现在跟着舅爷爷家过日子,可他舅爷爷不仅不让他上学,还经常打骂他,咱们不知道则已,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虐待。您一直教育我们要做个善良有正义感的人,现在您怎么反倒劝我别管闲事呢?”
“思琪,不是爹冷漠,是咱们爱莫能助呀!”
“爹,怎么会爱莫能助呢?您一定有办法的,你就教教我吧,只要您给我出个主意,这事由我自己去办。”
“爹知道你的想法,可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我真的没办法。俗语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别说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了。”
“爹,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的看着那孩子这样毁了吗?”
“唉——这也没办法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现在已经不是组织上的人了,虽有帮人之心,却无助人之力,只能看那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听了父亲的话,杨老师沉默了。因为她明白,父亲是个真正的端人正士,从来不打诳语,更不会见死不救。现在他既然说出了这一番话,那是真没办法了。
“好吧,爹,您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听您的,以后好好上自己的课,不管这事了……”
杨老师的父亲叫杨国栋,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小学教师,由于工作能力强,为人也十分正派,所以后来被提拔到乡里做了一名干部,还兼任了小学校长。可三年前因为极力反对包产到户,他不仅被解除了所有职务,还被降为了一名普通老师,两年前又因为摔了一跤得了中风,因此,他只得在家养病,让中学毕业的女儿替他到学校代课。
向丰年又有两天没来上学了,虽然杨老师已经答应父亲不再管这件事,可她还是放心不下,思来想去,最后她还是决定尽自己所能帮帮这个可怜的孩子,于是她去向赵校长汇报了这件事,可赵校长的态度和她父亲如出一辙,对这种事,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唉——”赵校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的说道,“思琪,我们做老师的只管教书育人,管不了别人家的家务事,你爹说的对,还是好好上你的课吧。”
赵校长的话让杨老师彻底的明白了,生活在法制淡薄、思想固化的农村,像父亲和赵校长这样有学识的人都管不了这种事,她一个小姑娘就更没有办法了。可她还是想再为丰年做点什么,于是在放学后她就跟着学生们来到了甘唐堡,并走到向家的院门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