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竞实在没能料到。
有一天,他会因为池安的事情,和穆哲殿下以及贝原七殿下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
说来,这个事情,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噢。
好吧。
也实在算不上是小事。
有关“池安”二字的,都不能称之为是小事。
三天前。
与伍竞上将共事的姜存上将,执行任务期间,在一处已经荒废了的连墙壁都坍塌的几乎称得上是废墟的屋子附近,发现了些老式信息素压缩罐子的碎片。
碎片数量实在太多,甚至能从废墟里扒出完整的压缩信息素罐子。
当即封锁现场,下令暗中彻查。
这一查可不得了,地面上找出来一百多罐,把地板炸开,地下室里还密密麻麻堆积了两千多罐压缩信息素!
足足两千多罐!
姜存上将向来心细,心知此事牵连雄虫,外泄出去定会引起难以控制的社会舆论。当即布防,控制消息,又给伍竞上将发了密信。
伍竞原本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毕竟军部的军雌在星系里到处晃荡,哪天不传回来几十上百件牵扯上雄虫的案子。
可刚过去了大半天,也就是两天前,姜存上将又传来了消息。
是一张化验单。
单子上显示,从那两千罐信息素里抽检了两百罐,罐子里的信息素,均来自同一雄虫。
而且,根据残留量和浓度来看,这两千多罐信息素,极有可能,是同一位雄虫,在同一天压缩的。
这可就不得不去看看了。
伍竞连夜赶过去。
先是被那些锈迹斑斑,密集如虫卵的紧密摆放的信息素罐子惊了一惊,强行镇定下来,随手捞了个罐子打开一嗅。
心跳当即停了几瞬。
有血腥气顺着咽喉翻涌上来。
池安。
是池安的信息素。
竟然是池安的信息素。
“池安计划”在军部的档案里,已经被确认失败。档案里明确写明,池安死亡,计划的详细执行细节被隐藏,搜寻返祖雄虫的计划也被永远封存。
这是伍竞努力许久之后的结果。
不能出现任何事情,让军部那些贪心不足满心侵略的军雌,重新燃起找寻返祖雄虫的火苗。
伍竞紧急封闭消息,销毁信息素。
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要不留丝毫痕迹,要掩盖行踪,要忙的事情很多很多,他却还是控制不住,在深夜,从那个爆破开的破洞跳入地下室。
销毁途中有罐子破裂,可池安的信息素没有味道,只是让原本沉闷的地下室变得令虫舒爽起来。
伍竞用一束极微弱的光,一寸寸照过去。
试图找寻到只言片语,或是些许有关池安的痕迹。
没能如愿。
只得自嘲地笑笑。
“伍竞啊伍竞,当年亲自协助他逃脱,在感情和事业上早就有了取舍不是吗,如今年纪大了,反倒容易感怀伤情,耽误事。”伍竞伸手触碰上墙壁,墙灰扑簌簌掉下来,“再说,他就是留下,也分毫瞧不上你。”
“不过,这都多少年了,竟然还能有幸看到这些……”
地面上有脚步声传来,伍竞快速调整好情绪,关闭光源,厉声呵了句,“下来!”
话音刚落,姜存就跳了下来。
手里光脑屏幕在亮着。
上面显示是贝原七打来的通讯,还没有接通。
伍竞不明显地叹了口气。
他时刻留意着贝原七,以及那位曾经被误会为返祖雄虫,经过调查,排除嫌疑,最后又被解除监控的穆哲殿下的动向。这两位,简直是……交情好到利益纠缠的分不清不说,连带着明里暗里许多牵扯进军部或是腌臜阴暗面的势力,似乎都是共用的。
强强联合,贝原七仗着与皇室有关系,在明面儿上“兴风作浪”一步步壮大。
那位穆哲殿下倒是收敛,但仗着自身能力强,家族里有参军的有从商的从医的从政的,还有拍摄纪录片享誉全虫族的,总归也是消停不到哪儿去。
穆家和贝家近些年,已然把手伸向了许多正统皇室轻易都进不到的地方。
例如军部外包出去的,对虫族领域及周边星系内黑洞的监控及研究项目。
例如暗中采集雄虫信息,同时为军部提供隐秘信息素或精神力检测的医疗项目。
也是,伍竞皱眉,早该预料到的。
穆家那位穆朝雌子,与贝家仅有的一位雄虫殿下贝明结婚后,明面上就归属了贝家,将穆家的生意都交给了那位叫穆阳的雄虫弟弟。
而穆阳殿下,前几年,和皇室旁支里一位亚雌结了婚。
那亚雌实在是旁的不能再旁了,加上穆阳在外表现的是个混不吝的骄奢模样,伍竞便没多在意。
可现在细想想,穆朝虽说早年在军团做过军医,但并没有累积功勋,哪怕结婚后有贝家和穆家联合支撑,也不可能短短数年就把医疗生意做到皇室和军部里。保不齐就是他那弟弟穆阳殿下,动用了亚雌雌君家族的势力,才能助力穆朝快速和皇族搭上线,继而把手插进军部……
呵……
那穆哲殿下,倒真是难得,也不知怎么教育的,竟然能把雌虫幼崽和雄虫幼崽教育的如此团结。
“……”姜存盯着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什么迟迟回不了神的伍竞看了会儿,默默把早已经息屏的光脑揣进兜里,“没空就算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
这伍竞早年监视过穆哲,还算计过贝原七,姜存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稍加探究,明白过来那几年穆哲情绪沮丧,天天不着家往外跑着旅游,可能就是被伍竞上将给欺负怕了。
那之后姜存就想辞职回家养老了,上将也做了二三十年,该见识的见识到了,该承担的责任也都完成了。
他自认平民出身,能庇护一方安宁,能在混乱的被各方势力笼罩的军部为那些想要靠参军争取一条生路的平民雌虫提供稍加公平些的规则,他已然心满意足。
再向上走,就要陷身皇族内部的权利争斗,尔虞我诈搅和着利欲交织的谋局,他孤身难行,免不得要牵连上家里的虫——实在得不偿失。
索幸这些年,明里暗里提拔的雌虫都已经在军团站稳了脚跟,穆家及贝家已经在军部占有可观的话语权,日后自有后辈为家族筹谋,他也该回家去享享清福。
奈何这位伍竞上将,迟迟不放他走,几次三番驳回他的离职申请书。
平日里气性还大,执行个任务总是多番顾虑一再犹豫,共事起来实在糟心!
大半夜的,姜存忙活了一整天,真真是急着回去喝杯果汁睡觉,见伍竞还愣着,实在是不想伺候了。
“慢着。”伍竞没料想他还真扭头就走,连忙出声,“拿来。”
走到上将这个位置,通讯号码都是机密,在虫族网络内,不论给谁打通讯,对面看到的都会是一串乱码,也无法录音甚至无法截图。
贝原七这次打的就是姜存在军团内部的号码,而不是私下里联络的普通号码,否则姜存也不会拿着光脑来让伍竞接。
滴了七八声后。
通讯接通。
对面听着居然是个亚雌的声音,软软的。
“您好。”亚雌可能已经睡了,被吵醒后嗓音沙哑,带着鼻音,“请问找谁?”
伍竞太阳穴突突地跳,雄虫的光脑向来都是瞳孔识别,何时会录入其他虫的信息?他活了三百多年,还是头一次给雄虫打通讯,听见“请问找谁”这四个字的!
“请帮我联系贝原七殿下。”伍竞冷声回复。
“好的,请稍等。”亚雌快速应了一声。
紧接着,光脑那边传来很轻的拍打声,似乎是拍在被褥上,紧接着又不知是拍了背还是拍了脸,伴着低低的一声,“雄主,有虫找,大晚上的肯定是急事,醒醒,哎呀不要亲了,快接通讯……”
“……”伍竞快速抬眸,和姜存对视了一眼。
姜存在家里早见惯了这种腻歪的场面,穆哲是个黏糊性子,恨不得把宋唯挂裤腰带上,搞得两家小辈一个个见样学样,这些年各自都有了伴侣,回回大型家庭聚会都是一对一对胶黏的贴着,姜存如今别说听见些调情的对话,就是看见俩抱着亲嘴儿,也依旧能够面色镇定。
伍竞没能成功对视,默默低头看脚尖。
那头亚雌还在喊,贝原七殿下明明十分钟前还亲自拨来了通讯,这会子不知道是不是中了迷.药,这才多长时间就睡的喊也喊不醒了。
等贝原七好不容易清醒过来。
伍竞正要问一句“什么事”。
那头先是客客气气的问了句“伍竞上将近日可安好?”,话赶着话,下一句就是“池安留了字条,明儿来看看?”
池安。
字条。
伍竞眉头拧着,低声应了句“好”。
那头便迅速挂断了通讯。
姜存一句话也没多问,反正该他知道的,穆哲都会跟他说明白,没必要擅自打听,抬手接过光脑揣兜里,回帐篷睡觉去了。
按理说,依贝家如今的财富,在主星的庄园能轻易修建的比皇宫更精致高雅。
伍竞也打听过,据说这贝原七早年很是喜欢珠宝玉石,家里的墙壁都要用没有瑕疵的宝玉来建造,装潢更是卯足了起劲儿往奢华二字上靠拢。
本以为今日的“会面”会在类似晚宴的场合隆重进行。
伍竞便穿了件非常正式的定制服饰,临出发前还擦拭了鞋面和配饰。
谁曾想,到地儿之后一瞧。
前院花园里草木郁郁葱葱,灌木丛里竖着个竹子搭建的凉亭,亭子里摆着一套形状怪异的八角石桌石凳,桌上摆着两碟子卖相并不精致的糕点。
穆哲殿下和贝原七殿下,穿着像极了睡衣的纯色棉布套装,正边吃边聊些什么。
“伍竞上将。”穆哲扬声同他打了句招呼,“被园子里的花拖慢了脚?”
伍竞快速低头看了眼光脑,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迟到了两分钟。
桌上的茶水泡的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嫩芽。
清香味很浓郁,又夹带着些许的涩。
没什么好客套的,开局自然从那两千多罐子信息素聊起。
“销毁,不能留下痕迹。”贝原七道。
伍竞看他一眼,这不是废话吗?还要你亲自来交代?
“贸然请上将过来,是想请上将协助,清除那些至今仍旧被军团辖制的区域内,我们无法轻易插手,但必须消灭的池安的生存痕迹。”贝原七把一个独立的存储器推过去,配着一个小型的笔记本。
“笔记本里是池安遗留的字条,真迹我要收藏,只能献上手抄本,至于真伪,上将去笔记里记载的区域一探便知。”
真迹确实要收藏,但也不全是因为要收藏才不拿出来。
实在是那些字条写的都是汉字,只有穆哲能翻译,却万万不能让伍竞知道穆哲能翻译。
这些年,穆哲的势力逐渐壮大,如今哪怕被揭露是“返祖雄虫”,也有足够的能力自保甚至反抗,绝不会像池安那样被动。
危机看似解除,可贝原七和他一合计,还是决定要把池安在虫族留下的痕迹全部掩藏。
他们后来又在竹楼后面的竹林里挖出个酒坛子,坛子里泡的是蛇酒,坛子被木框封着,筐里有纸条,写着“于xx温泉有感,吾妻甚饿,以防体虚,需时时进补,特酿此酒。”
这字条军部就是拿到手了,也看不懂。
可穆哲看得懂啊!
当即就翻译,又根据音译的温泉名字一个个找过去。
就这样根据小线索,愣是找出了许多连军部都没有监控到的,池安短暂居住过的地方。有些是他一次次从从黑洞出来后,小仓鼠似的偷偷给他那位银发雌军囤的信息素和物质,有些则是简单的落脚地。
这些痕迹,大部分已经被贝原七掩藏起来了,却有少数,曾经的偏远之地,历经百年已经成了军事管辖的要害,贝家的手贸然伸进去,恐会引起军团的警惕。
正好从此次两千罐信息素的事儿,不难看出伍竞是真心要遮掩池安计划。
贝原七这才决定找他协助。
说正事实在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加上伍竞明显急着要看那笔记本里池安留下的文字,也坐不住,说完没几分钟就主动请辞。
穆哲目送他走远,起身伸了个懒腰,“出来吧。”
角落里猫着的宋唯嗖的窜了出来,边走边拍打身上的落花,“这花园是刚浇过水吗,我衣裳都打湿了,怪冷的。”
“哎呦,可别冻着。”青天白日的,日头高挂,俩一块儿说瞎话,穆哲忙配合的捞过他的手搓搓,又放在嘴边吹吹,再放进怀里暖暖,“真是好凉,要快点换上干爽的衣服,再喝点热汤。”
说着,半搂半抱的就拥着一块儿离开了。
“你俩真是愈发没胆气了!”贝原七见状被气的不轻,手里茶盏都快要捏碎,“不就是待会儿小雪球要回来吃饭吗?你俩敢跳悬崖潜深海去冒险,这会子还怕挨说?”
“天天就你俩玩得花,小雪球一个幼崽还要反过来操心你们,教育不到你们头上就天天扯着贝明唠叨,贝明又来折腾我,这几天都快要把我的耳朵给絮叨炸了!”
“你们能不能收敛一点!玩了几十年还没玩够!”
穆哲和宋唯活像是没听见,蹭蹭走的飞快。
搞笑,他穆哲可以管姜存,但你穆朝不能管宋唯,那不倒反天罡吗不是!
贝原七喊了几嗓子,见好友真真是半点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气得原地踱步了好一会儿,仰脖干了半杯茶。
火气浇不灭。
倒也不是火气。
实在是,就得了一个雄虫幼崽,结果这个贝明,结了婚之后,那真是半点都不听家里话了!不听话也就算了,结了婚听雌君的很正确。可是,他不听家里的话,却又总是为了帮雌君解忧,来家里絮叨着让老雄父去教育穆哲!
谁有那个本事去教育那两口子!
是嘴皮子说得过穆哲!还是打得过宋唯!
“雄主。”明索端着一盘新鲜出炉的糕点过来,隔着老远就听见了贝原七气呼呼的抱怨声,连忙加快了脚步,“怎么了?”
“没什么,日常问候穆哲两句。”一见到雌君,贝原七心情瞬间好了八分,接过糕点放在桌上,“早说了你别做这些,有这个功夫不如多来陪陪我。”
“总问候穆哲殿下做什么,宋唯雌子又要瞧你不顺眼。”明索用肩膀挡开他要抱的手,把糕点盘子摆正,“竹子待会儿带着雪球过来吃饭,他们爱吃这些,就顺带多做点拿来给你。你这几年慢慢变胖了,对健康有影响的,本来就应该少吃。”
贝原七这些年,从找寻到的池安的痕迹,不难看出,池安和那位银发雌虫很是相爱。
知晓池安曾经幸福过,或者说,可能至今还在幸福着,贝原七心里松快了许多,又受穆哲影响,更加的把伴侣放在生命第一位。
听雌君这么说,立马就不高兴了,把面前的盘子往远处一推,“什么叫顺带?不是给我做的,那我不吃了。”
一把年纪了,反倒开始耍性子。
明索无奈地看他一眼,迈了一小步过去贴着他,正想哄两句。
可贝原七压根就不需要哄,一见他贴过来,立刻伸手搂住了腰,往怀里狠狠一捞,把雌君捞坐在腿上,“我们也出去旅游,现在就走,幼崽们饿不死的。”
明索闻言有些犹豫。
他知道自己不是雄主亲自选的合心意的雌君,所以始终谨记要守好本分,后来哪怕和雄主感情好了,心意相通了,也是习惯性把精力放在幼崽和雄主身上。
结婚后幼崽一个接着一个,以前出去玩,都是全家一起出去。
确实很久没有和雄主单独出去过了……
“你前几天看宋知新发布的纪录片,不还夸里面的雾凇好看吗?我们现在过去,那星球还没有回暖,还能在树屋里看着雪景吃糕点,穆哲早几年跟我显摆的时候我就想去的,被琐事拖着走不开身。”
贝原七耐心的劝着,“林子里又不是没有信号,幼崽们要是有事,一个通讯打过来,我立刻带着你回家来。”
说话的热气扑在脖颈上,明索痒的往后缩,又被紧紧勒着躲不开,只好应下,“雄主想去,那就去。”
贝原七立刻抱起他回卧室收拾行李。
又在雌君忙活着打包衣裳的时候,在家庭群里一连发了七个恶狠狠的表情,配文。
小崽子们,这两个月除了问安,都不要来打扰你们雌父!违者就滚去白显的搏斗训练班做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