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六年前,子桑贺帮助皇甫温良巩固皇权,让皇甫温良真正意义上做了一个无冕之王以后,子桑贺自己也是觉得自己变了。
其实,子桑贺哪里是那种很好说话的人,他需要保证自己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可以不撕破脸皮谁都好看,但是今日呢,皇上简直是故意要与自己撕破脸皮了,这是子桑贺不敢想,也是不想要去想的。
要是他们现在撕裂起来,外界呢,外界会不会有人立即趁虚而入呢,尽管,在心里其实子桑贺是一点儿都看不起皇甫温良的,但是皇甫温良的存在并不能真正的威胁到自己。
现在,皇甫温良的脸色变了,变得不是那样的友善,这又是因为什么,刚刚他在这阁楼中,又是要见什么人,将这里清场的目的是什么,诸如此类的疑问,已经一点一点的到了他的心中。
良久良久的沉默以后,皇甫温良这才吸口气,眼睛看向了旁边的位置,沉默让一切都变了,变得冷肃起来。
“臣弟希望您往后过来,不要与臣弟的军队发生利害冲突,臣弟的人在这里把守,有自己的必要性,您这一点应该是知道的,您要做什么,您想要做什么,臣弟的军队不会干预您,毕竟您是皇上,今日臣弟没有错。”
“哦……”本来,事情已经解决了,只可惜皇甫温良刚刚喝的茶里面的确是动了手脚,对那“今日臣弟没有错”这几个字弄得很是不舒服,“依照王弟的意思,倒是朕在咄咄逼人 了,朕从来就没有想过,朕的王弟会变得如此不善解人意起来。”
“皇上,您究竟要做什么?”
“这句话,是朕应该问你的,你看,你居然带着你的侍卫围剿朕的羽林卫,朕的羽林卫是皇家军,王弟,你这已经适犯上作乱,你可知。”子桑贺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扣上这么一个大帽子。
只能叹口气,“皇上果真认为,我道歉以后,您就可以好生带走您的军队。”
“是。”皇甫温良只觉得浑身热乎乎的,一束阳光落下来,简直让皇甫温良觉得,难过的很了,皇甫温良默默的擦拭了一下脸上因为燥热因为紧张流淌出来的汗液,一个字都不说,就那样冷冷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子桑贺不说一个字,良久的沉默以后,终于悲凉的叹口气,“这一次是臣弟错了,吴将军,收兵。”这还是子桑贺第一次认错,收兵以后,皇甫温良发现,其实子桑贺没有什么可怕的,也不过是一个纸老虎罢了。
既然是纸老虎,自己以后就更加是没有惧怕的可能了,其实不然,子桑贺只是怕内室的南宫卿瑾知道他们现在发生了冲突,从而知道他自己的身份罢了,现在,需要调整的事情很多很多。
现在,他不得已,这才道歉,倒是皇甫温良,将子桑贺那种不得已为之的道歉,当做了是真心实意的,现在他倒是以为子桑贺是畏怯自己的,看着子桑贺的军队去了,他立即回眸,已经看到了掀开珠帘的一双手。
接着,那颀长的藕臂微微晃动了一下,女子那带着清愁的茶眸已经定焦在了皇甫温良的面上,还没有等皇甫温良说什么,南宫卿瑾已经叹口气——“您如何这般雷霆震怒呢,三殿下原是那种睚眦必报之人,今日之事,三殿下虽然缄口不言,但是依照您三弟的性子,今日的事情如何肯善罢甘休呢?”
对,之前,他对于三弟总是宽大为怀,是友善的,是既往不咎的。这才培养出来子桑贺那种目中无人的自傲脾性,今日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子桑贺那样一个老大的钉子,明里,看起来是子桑贺果真已经承认错误。
暗中,那阴鸷的子桑贺如何就肯轻而易举的将此事给忘记了呢?子桑贺为人原是气量狭窄的,不得不说,眼前的女子有先见之明,已经提醒了自己这么微妙的一句话。
“朕明白。”他说,斩钉截铁的口吻,这语气,显然已经准备结束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不是南宫卿瑾不清楚这个意思,而是南宫卿瑾故意要将此事再聊一聊,既然是挑拨离间,既然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已经面面俱到,为何不将这仇恨的星星之火给点起来,让这星星之火逐渐燎原呢?
思及此,南宫卿瑾已经上前一步,那温软的手,好像绽放的玉簪花一样,一样握住了皇甫温良那养尊处优的,白皙而又肥嘟嘟的手,他从来没有想到,这心高气傲的女子会有朝一日这般的善解人意。
会有朝一日变得这么驯良,这么和悦温暖,他被握住了手,脸上遂绽放出来一个美丽的微笑——“你洞见症结,简直是朕的樊哙。”
“樊哙——”南宫卿瑾嗔怪的皱眉,紧抿的薄唇已经掀动了一下,“臣妾哪里敢于先贤相提并论,皇上莫要胡言乱语,妾身现如今依仗的不过是皇上您的爱罢了,妾身想,这爱原是均等的,既然妾身对您也是不改初心,那么想必是要和衷共济。”
“你让朕刮目相看,巾帼不让须眉,朕知道你有铁腕,不过你想,朕下一步应该如何做,应该做什么?”
“皇上这是不耻下问了,妾身有什么才干,不过是想要提醒您一句,您的三弟是蛇蝎一般的人,古人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三弟是何许人,您是知道的,与其惴惴不安,到不操刀必割……”
其实,南宫卿瑾明白得很,挑起来这两个人之间的丝恩发怨是简单的,想要让这两个人反目成仇,真正短兵相接是难上加难,因为这两个人休戚与共的大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
兄弟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其实不是血缘,而是利用,这本身就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背信弃义的社会,想要让这两个人彻彻底底的撕裂那种和睦相处的状况,她需要循序渐进。
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一开始,就连南宫卿瑾自己都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颠扑不破的,是无坚不摧的,但是经过刚刚的挑拨离间以后,南宫卿瑾发现,其实自己高估了这两人之间的情感。
他们是敏感的,同时,他们之间的情感是危险的,是一触即溃的。现在,她已经彻底的捋清了自己的思路,循序渐进就好,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朕要是可以,原本是想要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的,奈何三弟咄咄逼人,朕唯恐有朝一日果真看到那‘同室操戈、相煎何太急’的场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皇上,此人在您身旁,对您没有丝毫的裨益,不但不能给您排忧解难,还逐渐的增加您的焦虑,这就是头悬利刃,悬而未斩罢了,您从长计议吧。”
这么说完,已经端雅的坐在了旁边的位置,将那镶嵌螺钿以及金银的箜篌抱住了,那美丽的白玉兰一样的手已经落在了琴弦上,于是,那非常美妙的乐声已经从指尖飞扬出来。
“这又是什么音乐?”
“这音乐乃是妾身自制的一种乐曲,名唤无题。”
“何为无题——”皇上费解的看着她,女子含着清愁的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好似晶莹剔透的黑曜石一样,世界上怎会有这么魅惑人心的眼睛,皇上之前阅人无数,但是从来没有让一双倾国倾城的眼睛给迷惑的云深不知处。
“无题者,天地万物皆为题,不过千头万绪欲说还休,反而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倒是不如不说,这音乐如同百花吐蕊,原是欣欣向荣,与之前的金戈铁马不同,皇上闭目养神就是,妾身一曲终了,也是到了酒阑歌罢玉尊空,十里长亭无客走的时候了。”
一边说,一边哀切的已经弹奏起来,移宫换羽,乐声如同新月初生,不染丝毫凡尘烟火的气息,又好象是月下淙淙流泉,静水深流,给人一种熨帖与安慰。听到这里,皇上击节而赞——“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赫连,你日益精进不少,朕望尘莫及。”
“朕愿意做你的知音,洗耳恭听就是,不做他想。”
“皇上还是多想想往后的事情,今日风波虽然已经平息,不过……”女子的手指落在了玉珍弦上,琴弦砰然一声已经断裂,空气中碎裂的尾音金声玉色一般,他的目色变得空洞,苍凉——
“往往,表面的平静催生的是湖底汹涌澎湃的暗涌,妾身不过是一介女流,已经看出来三弟的狼子野心,您作为赳赳七尺男儿,当时刻朝乾夕惕,莫要让他有了可乘之机,今日我已困倦,暂别了。”
她说完,带着病容的面上由红变白,站起身来,已经消失在了珠帘中,要不是那断裂的弦索还在空中兀自起舞,几乎让皇上以为,刚刚的一切都是一个梦。珠履在氆氇上落地无声,人已经到了内室中,偶有咳嗽声透过罗幕传出来,让皇上一定也是惊心动魄。
世界上,怎会有这么完美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吸引住旁观者的目光,他等到她终于去了,还怅然若失的看着旁边的位置,过了良久,皇上这才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