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一路送我们去老王他家,他爸虽然是个跨国老总,但住的房子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壮观,三层楼,估摸不到六百平方米,后院宽六米,前院有个学校操场那么大的草坪。
另种有一些柏树、梧桐树、枫树,草坪上已经搭起一架拱形花门,一些零零散散的人围绕在旁边,有绅士,有女士,打扮得都很得体。
王明后没搭理他们,车辆穿过,停到车库里。这时候我们都挺松口气的,因为那个华裔年轻人一路上给我们推荐蛋白粉和增肌粉,听得我们好生厌烦。
老王和我一样,都是得过且过的人,健身?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最多晨跑、郊游、打打球,夏天热厉害了去游个泳,冬天就缩在沙发上了,持之以恒搞健身运动,实在没那毅力。那年轻华裔还不知趣,一个劲地跟我们用英文推销:“……国外很流行。”
“Thank you very much!!”王明后挤出笑容。车门在我们身后合上,砰地一响。
那年轻人一耸肩,做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不远处绿地传来欢快的笑声,微风夹着灿烂阳光的温暖拂过绿色的草坪。
“他是个傻逼!”王明后用中文跟我抱怨,“我哥的同学,过来凑热闹的……真的,不是我埋怨,国内人跑到国外,不好好教育,就真傻了!华夏文明可不是会说几句汉语,教几句历史就能学会的……每每那些华人回来,虽然我们嘴里都说,那是远离他乡的亲属,可感觉上,那是对傻子的宽容!一点华人的感觉都没有,什么同胞啊!”
他对我大呼小叫。正巧,一个胖胖的老男人从后院小跑而来,他穿着松垮垮的衬衫,裤腰松松地系在腰上,差点没滑下来。他说道:“那你说什么叫同胞感觉?”
“爸!”老王惊讶地一扭头。
来人正是老王的父亲。这个老人又向我们走来几步,戴着一副棉质手套,手里抄着把大剪子,显然在修剪冬青树的枝叶。我们的到访打搅了他。我问了声好,他冲我客气地回了几句,然后对王明后道:“你大哥和大嫂去教堂了。”
“不是说下午才办婚礼吗?”王明后惊讶地问。
“有点事。”老王的父亲说,“婚礼比你想象得麻烦。”接着他思考了下,说道:“你妈妈也过去了。”
“哦。”
“不惊讶?”
“没。”王明后无所谓,“他的婚事,我不操心。”
王业华先生想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说:“你和你哥不亲近……”他想了想,又说:“也难怪,你们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国内……”
“是是是!”王明后不耐烦地说。
“他一直把你当弟弟。”王业华说,“他以前也和我说,如果你在国外就好了,他也想要个伴,一个人很孤独……”
“我在国内挺好的!”王明后赶忙插嘴,不耐烦地说,“我认他做大哥!我认!真的,说实在的,老爸你在国外这么多年,也染了些老外的风格,没事唉声叹气、疑神疑鬼,真的,国内矛盾不比你们这种大融合,但骂归骂,活归活,没必要为点小破事就心理脆弱到感觉受到侮辱!”
王业华先生被说了一通,愣了一会儿神。
“那你认为你哥和国人有区别吗?”王业华先生问。
“那还用说嘛!”老王给出否认答案。
“他可是打小活在唐人街,我在家教他的是中文。”王业华背过手,仰望后院的冬青树,脸上有些不自然,“他小时候跟我吵,说别的小孩为什么不用学另一种语言,我跟他说,你是华人,你是黄皮肤的,留着华夏的血,你必须学!他害怕得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学习,现在中文说得很好,也会写。我教他历史,说盛世的历史,也说近代屈辱史,他上大学后,跟我说,现在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了,他说,因为他是华人,别人会根据他的出生看待他,只有祖国强大了,才在这个星球上生活得幸福……”
“扯淡!”老王不假思索地说。
“……”
“国人这种思想不多吧?”王明后说,“都是喊,我的国,我的家,再穷再贫也是我的家……他都把自己当外国人了,再教也没有用的。”
王业华愣了下,问道:“你是这么想?”
王明后一时哑然,他只是一时气愤,所以说了那么多话。现在乍一受到质疑,忽然不知从何处辩解。
他忿忿然道:“……总之,就是这样,国内的人就是松柏,不畏酷寒冰冷,有韧性,被雪压住了,会想办法弹走,不被压垮……国外的,就像是你们这的大榉树,大归大,看上去很壮观,一到秋天,就唰唰地掉叶子。一遇到点事,就压垮,像什么话嘛!”
王业华若有所思。
“……恩,就是这样!”王明后警惕地说,“别想把我骗到国外,我一辈子都是国人,一辈子都住在国内……我以后就去杭州买房,老了就去庐山隐居!”
王明后还是有点向往着诗词大家笔下的山水诗意的。
王业华先生听了,不禁莞尔。
“前段时间,我偷偷回国了一趟……”
“……哈?!!!”
“这些事是背着你哥和你妈进行的,没有人知道。”王业华先生转过身躯,“毕竟,我还是国人。”他的目光望向院角,冬青树的叶子厚实深沉,晦暗的阴影在土面跳动。
“……”
“我没有回去看你,你不会怪我吧?”王业华回头,笑着问。
“……靠!”
王明后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消息。“你怎么一张嘴就这么重大的消息啊!能不能好了?能不能说更可怕的讯息了啊?!”老王急冲冲地说。
“有啊!”王业华先生客客气气说,“我立了封遗嘱。”
“……………………”
“别看我,没你的份。”王业华先生道,“我以前就说了,这么大的家产,要放到一个人的手中,才有可能兴盛。如果拆散了,公平是公平,可这么大的场子撑不起来。你听没听说过一捆箭的故事,就是有一个老人,把他三个儿子叫来,对他们说……”
王明后不耐烦地说:“听说过,听说过!不就是团结就强,分散就亡嘛!这道理我懂!”
接着老王又说:“不过我这么说,不是为了抢遗产啊!您老才多大?就考虑遗产的事,这年头八九十岁的人多得是,百岁老人也不是什么不常见的情况……”
“唉,人生在世,活到我这么大年龄了,难免可能会有意外。”王业华先生说,“活得长自然好,可也先做好万全的准备嘛!”
王业华先生凝视着冬青树,伸出大剪刀,咔擦一声,剪了一根枝丫:“我在遗嘱里写了,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这些财产给我的大儿子王启朝——前提是,他必须回国!如果不回国,这个企业就交给国家!”
“……”
王明后彻底吃惊了:“爸,今天你这是怎么了?”
王明后冥思苦想,终于不得其解,只能抱头苦思:“你不是嫌国内很难让你商业做大,所以才跑到国外找机会的吗?”
“因为我想明白了。”王业华把剪子往窗台上一拍,摘下手套,“我有本事,我儿子未必有!”
他眼睛直直盯着老王,又道:“你大哥他在国内,总有法律约束他,也约束别人。可在国外,一旦我死了,别人要害他,他能怎么样?”
“啊?”王明后傻傻愣愣地说。
“而且,你知道商人的起源吗?”王业华先生没搭理他,弯着腰将手套踢到一边说,“最早的商人起源于商朝,是商部落的首领,他把生产的东西拿到别的部落去贩卖,他架着牛车,赶着牛羊,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再把这笔货款重新带回部落。”
王业华先生深深叹口气。
老王愣了几秒,他说道:“这知道了,又怎么样?”
“这说明了,商业的本质,就离不开国家!”王业华先生道,“‘商’是为国而生,为民而生,什么时候背离这点,那就错了!人做错事,就是要受惩罚的,无论是什么职业,商人还是普通老百姓,穷人还是富人……”
王明后愣住了。
王业华还想说什么。
草坪边传来车辆鸣笛和欢笑的声音。王业华先生忙说:“你哥和你妈回来了,我过去看看。”
他急匆匆的在衬衫衣摆擦了下手心的汗,便准备过去。
他往前迈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的停下身。他回头朝我们望来。他嘱咐道:“这个事,你不要跟你妈妈和哥哥说。”
“哦,知道了,知道了。”
“……他们在国外待得太久,对国内不理解,已然有着股深深的误解与偏见,是说不通的!”
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大概是没有机会能回去了——他们不理解这点,只觉得在国外生活习惯了……可是,有的事,必须做出决断了!有的事情,做了,是国家和个人都受益……有的,则是都受害,得要做出个选择了!”
王业华先生重重叹口气,终于朝草坪走去了。